15岁B站女孩:从五号线逃生后,我想讲讲我在小县城做的人性实验

15岁B站女孩:从五号线逃生后,我想讲讲我在小县城做的人性实验

记者:叶雯  来源:液态青年

在一个中原小县城,女生们真的会愿意向身边素不相识的同性伸出援手吗?

“我十五岁,我刚刚经历了生死。”

张悦对着镜头平静地说出第一句话。7月22日,她在B站上传了一条名为《郑州地铁五号线幸存者自白》的视频,讲述了她和父母被困在车厢内的始末。

视频随即在网络上疯传,当晚在微信朋友圈的转发已经上万条。B站也有超7万观看,上千条转发。

张悦是河南省周口市一所高中的学生,目前她正经历暑假,开学就要升入高二。此前,她是一个有着容貌焦虑,希望自己再瘦一点再美一点的普通高中女生,但经历过这场暴雨后,她对自己的身材非常满意,“肉肉的”特别好,再也不想追求世俗意义的“好身材”了。

视频讲述中,她对着镜头,下意识地吃了一口手中的麻花。

张悦又有和县城女生不太一样的地方——在这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大省,“分数是学生命根”的县城高中,她曾在学校厕所安装了一个卫生巾互助装置,试图告诉同龄人要对同性伸出援手。

她渴望通过这个小小的举动在埋头苦读的同学中找到同类,但结果似乎并不如人意。

以下是她的讲述:

01

在学校厕所安装卫生巾互助装置,其实是我第一次尝试做的“女性互助”活动。

我之前在网上看过一些视频,有UP主在国外或者国内一流大学的厕所做了卫生巾互助装置。装置里放一些卫生巾供女生们应急用,通过大家“拿一片放一片”的方式共同维护。反馈挺不错的,卫生巾供应没间断过。

大概是今年高考前一个月,某个周四的早读,我忽然灵光乍现:如果安个卫生巾互助装置在我们学校厕所,情况会怎么样呢?

我是怀着能够帮助到陌生人这份美好愿景的,而且亲身经历过那种尴尬——我不会刻意记自己经期,有几次自习时请假出来上个厕所,突然发现“姨妈”来了,但是身边空无一人。学校不让带手机,没办法向其他人求助,这种感觉非常绝望。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当即抓起桌上的演草纸,拿起紫色和黄色油漆笔,咔咔嚓嚓写起来。

“不论你是否归还,都希望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能在某刻帮助到你。但仍希望,每个你都不要践踏善意。因为在性别歧视仍然严重的今天,只有每个女性携手并进才能推动女性平权,才能冲破性别牢笼,成为人和我们喜欢的样子,祝每个女性都活得健康自由。”

一气呵成。

写完我往同桌桌子上一拍,她那会儿背书背得快睡着了。看完之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我觉得不会有人还的。”

有一瞬间我挺疑惑同桌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为了保险起见,我用黑色签字笔在空白处写了一句小字:“互帮互助 大家都是有素质的人 用过请及时补上”。

下了早读,我去小卖部买了一包卫生巾,撕了包装袋放进一个漂亮结实的小袋子里。说实话我并没有在意哪个牌子,也没在意卫生巾的数量。到班里后,我找同学借了胶带和挂钩。

我还在电话亭给妈妈打了电话说这件事,她表示支持。其实她支不支持我都会做,我只是“告知”她。她提前安慰我,如果没有人还的话不要沮丧。

临近上午第一节课时,基本上没有人去厕所了,同学们都在埋头学习。我坐第一排,起身出门朝厕所走。走廊零星站着几个还在吃饭的人,他们看到我手里提着小袋子。

厕所没人,我把写好的纸和挂钩粘在进门就能看到的隔板上,两三分钟便完成了。

那一整天下来,上厕所路过装置,如果围观的人人比较多,我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没人时,我就会扒开袋子看看有没有变化,然后跑回班告诉同桌有人拿了,有人还了。

第一天,我发现袋子里多了两个护垫。

晚上放学后回宿舍,我准备了三个价格更贵的卫生巾。第二天自己偷偷塞进去,想要营造一种“哇,有更多人来还了”的假象。不到一天,这些卫生巾就被人用了。

后来我只是偶尔去看一下,频率和热情都没有一开始高涨了,也没再看到有人继续填充手提袋。临近高考前两周,我偶然发现袋子已经空了,我也没再管,任由它一直挂在厕所。

因为学校是考点,需要用教室当考场,高考前放假。由于我家离学校非常近,我主动请缨留下来打扫卫生。等人都走了,我又往袋子里塞了三包卫生巾,30片,想着如果能帮到高考的学生也算是积德。

高考结束后,我发现袋子里的卫生巾还剩下一大半,后来继续被我们那一楼层的同学用。上厕所时,我经常看到有人拿,但从没见谁往里添。

期间也有人归还过两三个,由于卫生巾包装不一样,所以很容易辨认。

这两三个归还的新卫生巾依然鼓舞了我。晚上回到宿舍熄灯后,我躺在床上,幻想着可以再放一些消毒棉片供他人使用,越想越兴奋,睡不着,便把这个想法告诉室友,那时她正偷偷拿手电看小说。她小声打击我:“你这个想法不是太理想化,简直是非常理想化!”她认为不可能实现。

两个星期后,卫生巾装置再次空了!再次空了!直到放暑假,我也没再留意它。

02

我有一个私心,希望通过这次活动找到有同样意识的同类。

结果让我有点儿难过但也在意料之中——卫生巾空了,同时也没人找我讨论这个话题,好朋友们认可这是个好想法,仅此而已。

我们学校在整个河南省都很有名,每年光考上清华北大的有二三十个。我在理科普通班,我们班主任保证90%的同学都能过一本线。

学校都有“楼管”,在每一层楼来回走动监督。上自习时值日班长要坐在讲台上维持纪律,要想出去上厕所必须请假。

每天晚上要对刚学的知识进行小考,叫“日练”;每周进行一次大考,叫“周练”。

就算考了那么多次,我的心理素质依然很差,期末考试前紧张得整晚没睡。我们班一个经常考前三名的女生,每次考得不理想就崩溃,哭着在电话亭给妈妈打电话。我的一个朋友因为学习不好得了抑郁症,走在路上脸色苍白眼神迷离,现在休学在家。

我偏偏是个比较敏感的人,经常会被一些带有性别偏见的话影响情绪,尽管那些话大家都习以为常。比如男老师会说,“这个题有点儿难,女同学注意一下”,或者“男子汉哭什么哭”。男生就不能哭吗?女生就不应该在打扫卫生时搬桌子吗?

我是语文课代表,语文老师也经常在我作文下面夸我文笔好,真诚地写大段批注,像在跟我对话。但是我俩关系也在学习鲁迅的《祝福》后闹僵了。

在我看来,祥林嫂是一个被迫和两个男人发生性关系的女人,后来孩子被狼叼走精神失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是我们学校的课件在提到她的两任丈夫时,只说了他们“勤劳”、“善良”等底层人民的品质,用的都是褒义词,就好像他们在对待祥林嫂方面没有错误一样。我的语文老师也没提及。

当时我感觉血压一下升上来。我觉得那些课文可以读到很多很深刻的问题,那些问题是带着一个时代惨痛的东西,应该让后人去思考,而不是简简单单非常浅薄地去学。

我坐在那儿生闷气。等到语文老师讲到那些街坊邻居,那些八卦的女性时,她说可能有的人是带着善意去询问。我没忍住,坐在座位上,语气非常冲地回了一句:“老师,一个人反复让你去回想最痛苦的经历,然后让你把它说出来,你觉得这个人是善意的吗?”

刚开始班里还有翻书的声音,我说完之后教室陷入沉寂。语文老师停了停,没有接话,接着讲下去。

朋友们都劝我不要多想,但没有人愿意就此多谈,每个人都在用功读书,生怕浪费了学习时间被甩在后面。

做卫生巾互助装置之前乃至到现在,有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我们真的会愿意向身边素不相识的同性伸出援手吗?

说句实话,比起那些带有恶意的男生,有时候女生会对同性甚至更恶毒一点。异性可能只是在女生外观上进行相貌攻击,比如“胖”“腿粗”;同性可能直接评论你的品行,曾经有女同学会在宿舍门口对另一个不在场的女生进行荡妇羞辱,站在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但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本来做这样一个活动,是希望引起一些讨论,改变他们的想法。但最后我选择放弃改变。

03

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大家对重男轻女见怪不怪。因为我有个姐姐,我妈怀我的时候,我奶奶说如果还是个女孩儿就打掉。是我爸妈瞒着奶奶我才生了下来。现在我跟我奶奶的关系很好,过去的事情我不想记恨,也不想追究。

我从小到大汗毛挺重,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上小学时有天下雨,我穿着雨靴和短裤走去学校的小卖部,两个男生突然停下来盯着我,嘲笑我像个猴似的。我难受地哭,旁边有个女生见状,帮我骂了回去。

后来我就变得非常彪悍,经常和嘲笑女孩子、给女孩子起外号的男生打架。

但我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用现在的词说就是“容貌焦虑”、“身材焦虑”。小学最后一个学期,我开始跟着网红学化妆。但那个时候哪儿有审美,就是只把脸用粉涂得煞白,用眉笔把本来就黑的眉毛描得像两条毛毛虫,现在想想就跟“僵尸”一样。

我化妆后,其他同学不敢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远远看着。当我努力把自己往成人靠了以后,玩伴没有了,我也没有办法再回到曾经的那个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状态了。

初中时,我通过跑步和节食减肥,但因为毅力不够,总是半途而废。我还跟我妈要钱去做“激光脱毛”,最后也都长出来了,没什么用。

我的家庭比较传统,我爸大男子主义,只要我不听话,他就会打我。我比较能反抗,就算他扇我脸,我不想做的事依然不会做。我妈和中国传统家庭的妈妈一样,非常具有奉献精神,只要儿女好,命都可以不要。

但我妈到了和我吵架的时候就会扒出所有陈年旧事,强调为了我她多么多么不容易,让我感到压迫和窒息。

这几年,闲下来我就在她耳边念叨:首先你是你自己,你有自己的职业,喜好,在你的领域也是个很厉害的人,然后你才是我的母亲,我不需要奉献式地让你为我成就一些东西。

我对我妈比较依赖,什么都会对她说。我们学校有很多家长不放心自己的孩子,都跑来做宿管。这次放暑假前,我妈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自己辞职信都写好了,要来我们学校做宿管。我一听气炸了,直接骂她“有病”,威胁她“如果你辞职,我就退学”。

电话里我一直劝她不要为了我放弃自己的事业,她听了在电话里哭。第二天一早给我发了很长的短信感谢我,阻止她没有做傻事。

相比较我在学校做的卫生巾互助装置,我感觉我和我妈真的做到了“girls help girls”。

她挺命苦的,小时候家里也是对哥哥弟弟更好,她的学费都是求着姥姥给的,没钱吃饭就蹭别人家,好不容易考出去,又被姥姥因为养老的问题叫回了县城。最后我的舅舅们都不争气,老人还是我妈妈赡养。

这次被困在郑州地铁五号线,等救援时我和我妈妈站在椅子上,我爸站在下面,水位到他的胸部。因为年轻,我感觉我的状态还好,但我爸当时浑身发抖,说话都不太利索。就算这样他还让我倚在他的身上,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男人。当时我有些生气但又不好表露,只是告诉他不用担心,先顾好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用男性女性这种固有观念来要求自己。

我们那节车厢有女生因为缺氧停止了呼吸,我们默默把她们往前传。我搭把手的时候,感觉她们的身体非常冰冷、滑腻。这些年轻的女孩子都有大众眼里的好身材,穿得非常时髦,又白又瘦。

我替她们感到惋惜。通过这件事,我真的对自己的身材非常满意,再也不想减肥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而我的父母并没有那么强大,他们在我眼里一下老了很多。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从隧道里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我才意识到他们也不过是两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

经历了生死,我心态出人意料地平静,我想我这么年轻,命不该绝。但我的妈妈状态特别不好,回到老家之后,她和朋友吃饭庆祝重生,酒精过敏的她破天荒地第一次喝了酒,最后被送进了医院。

从郑州回家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妈妈。关系好像没有变化但又好像有隔膜,我还没有独当一面但他们已经老了,有点儿无法面对这个事实,只能选择逃避。也许等到开学忙起来我就不用想那么多,到时候一切自然也就慢慢好起来。

(应采访者要求,张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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