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喝了三十年热水

才喝了三十年热水

作者:言九林  来源:史料搬运工

明朝天启年间,大臣杨涟因弹劾宦官魏忠贤而遭到迫害。屡受酷刑拷打后,杨涟对自己的命运已彻底了然:

“(杨)知璫意不可回,每晨起多饮凉水,以求速死。”①

既然杨涟相信喝凉水有害身体健康,可知入狱之前的他,日常生活的首选是喝热水。

袁祖志是清代著名诗人袁枚的孙子,活跃于晚清咸丰-光绪时代。他办过报纸,做过县令。1883年赴西欧各国游历了10个多月,回来之后在文章里写道:

“中土戒饮凉水,以防坏腹,泰西务饮冷水,以为除热。”②

既然袁祖志相信喝凉水会坏肚子,可知他在日常生活中的首选,也是喝热水。

但,杨涟和袁祖志们的首选,不是普通人的首选。

在长达千余年的时光里,普通中国人是喝不起热水的。

唐武宗年间,日本僧人圆仁来华。他见到,山东一带的普通百姓,“不曾煮羹吃,长年惟吃冷菜”,即便来了极贵重的客人,也是“与空饼冷菜”作为招待。③

燃料短缺,热菜热饭都没得吃,自然更喝不上热水。

宋元时代,大城市里出现了供上层人享受的茶肆、茶楼和茶坊。普通人承担不起烧开水的燃料成本,想要喝上一杯茶,仍得等着茶贩们提着茶壶沿门挨家挨户叫卖。这种生意有个名称叫“提茶瓶”,意思是卖一杯沸水给人泡茶。④

为了节省燃料,宋元时代的普通人家,“除了做饭(外)不生火,不准备热水。……一般家庭一年四季喝生水,只有老人和生病的人才煮开水喝。”⑤

到了清代,底层民众继续喝凉水。

乾隆年间,马嘎尔尼使团访华。他们注意到,天津白河两岸的民众,喝的全是河里打上来的冷水。只不过,因为河水实在太脏,他们取水时,会“用一些明矶放在一个穿孔的竹筒内,然后把这个竹筒放在水里搅动。”类似的喝冷水法,也见于黄浦江两岸。同治年间,日本人峰源藏游览上海,发现上海的底层百姓喝的也是冷江水。因江水非常混浊,他们“用明矶将浊泥之类的污物沉淀后,才渐渐可以吞咽”。⑥

明矾只能沉淀泥沙等悬浮物,杀不死水中的病菌。

进入民国后,细菌学说传入,“喝热水”在科学上获得支持。知识界呼吁民众喝热水,政府也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卫生方面负有责任,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推广喝热水。

比如,京师警察厅在1918年曾利用媒体刊登文章,婉劝北京百姓不要直接喝生井水⑦。1929年出版的军事文件,也要求军人不可以喝生水,如果不得已非得喝,必须取得“军医??或上官之许可”⑧。

再如,1930年代,褚民谊担任“国民卫生建设委员会委员长”,公开写文章劝全体国民,必须喝烧开了的热水,不能喝生水,因为里面有致病的细菌。熊希龄等人创办的香山慈幼院里,也严禁喝生水、喝冷水。⑨

宣传得很热闹。但,没有效果。因为问题不在愿不愿意喝,而在喝不喝得起。

上海、芜湖这些地方,经济比较发达。有一种“熟水店”可以部分满足底层民众喝热水的需求。据1930年代上海市政府的一份调查报告,为了节省燃料费,上海的工人是不自己烧水喝的。非但不自己烧水,连煮饭也选择直接去“熟水店”买开水,这样可以减少煮饭的燃料消耗。⑩

“熟水店”挣钱,靠的是薄利多销。买开水的人越多,烧开水的平均燃料成本就越低。所以,在上海、芜湖这类城市之外,普通民众仍只能继续喝生水。

1930年代,陈翰笙联合北平社会调查所,对河北保定清苑县的11个村进行社会调查。结果显示:

“一般农户的燃料,是树根、麦秸和干草。不过他们只在做饭时烧火,而且只要烧熟几把小米就熄火了。由于燃料不足,村民们喝不起开水,平时都是喝生水,直接饮用井里或河里的稍稍经过沉淀后的水,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是这样。1930年,11村2119户人家中,竟只有2个暖水瓶;1936年总共有4个;1946年有18个(农户此时已增至2595家),暖水瓶是颇为罕见的奢侈品。清苑农户有一个普遍的习惯,就是家里来客也不烧水,而是让孩子拿上一把小茶壶去水铺买开水,店主灌满开水,还常常捏上一小撮茶叶。当时一般村里总有那么几户专卖开水的水铺,对于只有偶尔情况下才消费开水的村民来说,一次花费一两分钱去买,当然是最经济的办法。集中烧水者也有一些微薄的利润。稍一留心就会发现,即使这样很小的事情后面,既包含着农民们很精明的计算,也反映着他们实际的消费水平。”11

那些比保定清苑县更偏远的县份,情况自然更糟。比如,民国时期修撰的《平坝县志》说,当地只有“中产阶级以上者”能够烧开水喝茶,“其余多饮凉水”。12

1949年之后,官方继续以极大的力度宣传“喝热水”、“喝开水”。13

在城市,情况发生了一些改变。原因是城市居民的热开水供应,大多由其所在厂矿机关负责,凭票购买。多数工厂机关的开水供应持续到上世纪80年代,有些甚至持续到上世纪90年代。14

农村在“集体食堂”时期(1958~1960),也曾有过短暂的集中供应开水。比如,按官方说法,贵州赫章妈姑人民公社的民众,以前一直喝生水,集体食堂成立之后,“大家都养成了喝开水的好习惯”。15稍后,集体食堂失败,大炼钢铁导致燃料愈加短缺,农村又普遍回到了喝凉水、喝生水的状态。1970年,喝惯了热水的作家杨绛,被下放至河南“五七干校”从事农业劳动,不得不喝起了生水,因为在当地,连“草也是希罕物品,干草都连根铲下充燃料”。16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燃料短缺导致的喝冷水、喝生水情况,仍极为普遍。七十年代官方提倡“人工沼气”,宣传资料中的一项核心内容,就是沼气可以解决燃料不足的问题,可以改变“部分群众原来喝生水的情况”。八十年代在全国范围推广省柴灶,宣传资料中的一项核心内容,也是可以节约柴草和煤炭,可以解决“农村部分群众喝开水难的问题”。17

观测中国人何时实现“喝热水自由”,一个较为有效的工具,是保温瓶的全国年产量——1957年:0.3亿个。1975年:0.69亿个。1983年:1.38亿个。1984年:1.49亿个。1988年:2.07亿个。1994年:2.38亿个。1997年:2.66亿个。其中,1997年是中国保温瓶年产量的峰值。18

需求引导产量。保温瓶年产数加速增长,始于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至1997年到达年产峰值,大体可以视为市场已趋于饱和。

亦即,随心所欲喝热水,不过短短三十年。

注释

①《碧血录》附燕客《天人合征纪实》。

②袁祖志,《中西俗尚相反说》,转引自:熊月之,《千江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P316~317。

③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卷四。转引自:《中国风俗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P25。

④见:(宋)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茶坊》,亦可见:(宋)吴自牧《梦粱录·茶肆》;(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民俗》。附带提一下:论者常以宋人庄绰之《鸡肋篇》中“纵细民在道路,亦必饮煎水”一句,来论证中国普通百姓自古以来即有喝热水的传统。其实,庄绰的原话是:“世谓西北水善而风毒,故人多伤于贼风,水虽冷饮无患。东南则反是,纵细民在道路,亦必饮煎水,卧则以首外向。”

⑤张国刚/主编,《中国家庭史第三卷宋辽金元时期》,广东人民出版社,2007,P147~148。

⑥余新忠,《清代江南的卫生观念与行为及其近代变迁初探——以环境和用水卫生为中心》,《清史研究》2006年第2期。

⑦丁芮,《民国初期北京饮食卫生管理》,收录于《西方新文化史与中国社会文化史的理论与实践:首届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⑧依次参见:《训练总监部军事讲话》,训练总监部国民军事教育处/编,1929,P14;余德荪/着,《高中军事看护学(上册)》,正中书局,1935,P151;《现代军队事务实施大全》,中央军官学校第十期第一总队步兵第三队/编,1936,P153。

⑨依次参见:洪式闾、林几,《香山慈幼院学生肠内寄生虫检查成绩》,收录于《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医疗卫生与社会保障卷上二编》。褚民谊,《衣食住行之卫生要则》,收录于《普通考试全书第一集》,上海三民图书公司,1935,P299。

⑩上海市政府社会局,《上海市工人生活程度》,1934年9月出版。收录于《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一编城市(劳工)生活卷上》

11本文未直接使用清苑调查的原始数据,而是引用了学者侯建新对该调查的研究总结。见:侯建新,《社会转型时期的西欧与中国》,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P217。

12《平坝县志》(民国二十一年贵阳文通书局铅印本),收录于《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第5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P160。

13《农村卫生员课本试行本(供北方一些农村培训试用)》,北京医学院通县巡回医疗队宋庄分队编,1965,P08。

14《济南卷菸厂志(征求意见稿)》,2002,P499。

15《公共食堂无限好——贵州赫章妈姑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调查》,收录于《农村人民公社调查汇编》,新华通讯社编印,1960,P872。《山西稷山县西位管理区食堂卫生工作情况介绍》,收录于《全国农村卫生工作山西稷山现场会议资料汇编第2-3部分》–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办公厅/主编,1960,P126。

16杨绛,《干校六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P12、P20。

17参见:《人工沼气》,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P13。《青岛市志·农业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6,P338。

18?数据引自历年的《中国轻工业年鉴》。以保温瓶产量为参考数据,受到了大象公会《中国老男人为什么喜欢保温杯》一文的启发。

(XYS20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