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

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

作者:魏晓涵  来源:极昼工作室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认识粉色骨灰盒里的那个女人。关于她,人们知之甚少,不过是媒体上的寥寥几句,“44岁、未婚、刚来按摩店不久”。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他们的生活不会跟她产生交集。更不会像此刻,坐在殡仪馆,送她最后一程。

他们在照片,准确来说是遗照,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浓密的黑色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妆容整洁,神情严肃,露出带荷叶边的白色上衣——这是他们从一张旅游自拍照上截取的人像,几乎是她唯一留下的生活痕迹。家人和朋友都没有来,如果没有这群陌生人的祭奠,或许她会不留痕迹地消失在这座城市里。

这些陌生人包括商人、大学教授、社会组织的代表、州立医院的院长——总之,是在美国亚特兰大站住脚的亚裔精英。粉色骨灰盒里的女人则代表他们的另一面:几乎不会英语,年纪稍大,每天持续十小时以上的体力劳动。还没有拿到绿卡,偶尔还要面对抢劫和性犯罪的风险。

两周之前,一个21岁白人男性,走进按摩店60分钟后,把枪口对准在这里工作的她。参加葬礼的人都没见过她最后的样子。关于死亡现场,充斥着各种传闻,“听说她给按完,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对方开的枪”,“据说是冲着脸和头打的,面目全非了”,“店里有五个按摩员,跑出来仨”。

警方随后到达,她被担架匆匆抬走。一同倒在枪下的还有按摩店的女老板和两位白人顾客。随后枪手驱车前往三十公里外的另外两家按摩店,枪杀了四名韩裔的按摩师,然后被抓捕。

枪手把动机归结为“性瘾”,按摩店是他所认为情色的代名词,需要“消灭”。六名亚裔女性的死亡,在美国种族关系紧张、歧视亚裔的背景下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美国媒体反复叙述着这些亚裔的底层打工女性的故事。她们大多在美国有家庭和孩子,为了养家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在客人和好友的描述中,她们是热情的、友善的、勤劳的。按摩店的女老板、另一位中国女性遇难者谭小洁即将度过自己的50岁生日,女儿两年前顺利从佐治亚大学毕业,她正在计划自己的退休生活。

粉色骨灰盒里的女士是个例外,她几乎从公共媒体上消失了。人们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是否有亲人朋友。Coco,来过店里的客人这样称呼她,一个在中式按摩店不难见到的名字。一些模糊的印象来源于媒体对老板朋友的采访,“她友好而安静”。葬礼这天,老板的女儿捧着一束鲜花前来祭奠,她很少去妈妈的按摩店,也没见过这位刚到店里两个月的女士。

应光永所在的当地华人社团揽下了她的身后事。应光永是温州人,来美国经商快二十七年了,从餐馆、跳蚤市场摆摊起家,到现在有了自己的服装加工厂和商店。“生活太好了,夏天春天钓钓鲈鱼,冬天去打鹿,开心得要命。朋友多,孩子都很健康,整个人生都很顺畅。”

接到中国驻美大使馆委托的那个傍晚,应光永正在钓鱼。枪击案过去一周了,她的遗体还存放在政府的太平间里,无人认领。大使馆联系上她在中国的大哥,对方来不了,只能委托给亚特兰大的华人社团,处理她的身后事。

李晓松接下了寻找遗体的任务。他在州立医院当院长,是心理科的医生,在这件事上也没辙。只能靠笨办法,挨个打电话问,从警察局,到检察官,最后在法医那里找到了。接下来需要拿到家属的授权,电话打过去,对面的男性操着一口浓重广东口音问:确定是她吗?

小妹出事的消息是冯道坤听人说的。当时他正在小区保安亭值班。一张微信截图传过来,说是有个叫冯道友的女性,44岁,在美国意外被枪击毙,联系不到家人。他赶紧打开微信,和小妹的对话还停留在前几天——对方叮嘱他,清明多烧点纸,保佑自己今年能顺利拿到绿卡。他打过去,没有人接。

冯道坤几乎不识字,从派出所拿到授权证明费了一番周折,等遗体真正送到殡仪馆,已经是葬礼的两天前。应光永没有见到她最后的样子,他特地为她挑了一个粉色的骨灰盒,女士嘛,他觉得她会喜欢。

粉色的骨灰盒被淡粉、艳粉、紫色的鲜花簇拥着,放在铺着白布的桌上,黄色的烛光在两侧跳跃。李晓松第一个代表发言,在他的讲述中,台下一百多位陌生人第一次听到了冯道友的人生经历:

“冯女士1977年1月出生在广东廉江的一个农民家庭,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最小的孩子。14岁就去了深圳、广州、上海打工,做过装配、服装工人,学过美容。1999年(注:口误,应为2017年)有个好朋友问她,你要不要去美国?这里可能有更好的收入和生活,她就瞒着朋友家人到美国来了。在纽约、洛杉矶、亚特兰大工作过,主要在沙龙做指甲、美发、按摩等等。她是个开朗的女孩、爱笑,经常寄钱回去给母亲,一直没有组建家庭。今年的3月16日,一声枪响夺走了她的生命,也带走了她所有的梦想。”

随后一位越南裔女士走上台,“冯女士,希望你安息,你的人生是珍贵的”,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会场陷入沉默。应光永坐在台下,看到周围的人“也哭得一塌糊涂”。后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华人女性给他电话,她也是单身,“如果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你们为我办葬礼,我在九泉之下都会安心的,谢谢你。”

举办葬礼的殡仪馆在亚特兰大,距离广东廉江一万三千多公里。冯道坤想过要不要去美国。华人社团可以承担他的交通费用,但来回要隔离一个月不说,现在这份工作丢了可怎么办?他有三个孩子,现在已经62岁了,还在小区的保安亭打工。

冯道坤不知道小妹有哪些关于生活和爱情的梦想,他从来不过问。他们出生在大山深处的小村里,一家六口人总共一亩八分地,生计才是头等大事。离开家乡去三亚的农场割胶那年,小妹冯道友才三岁。每年回家,给两三块钱她就很开心了。

小妹很小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儿,种地、喂猪、放牛都会,做家务也主动。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初中没读完的她也跟着去了广州,在电子厂和玩具厂做工。后来学了美容,到上海一干就是八九年,开始打一份工,后来变成两份工。

他偶尔能看到小妹和女工友们出去吃饭的照片,他猜想,她那么活泼,应该朋友很多。

可小妹一直也没带过男朋友回家。在老家,女孩通常二十岁结婚,家里的另一个妹妹就是这个年纪嫁人的,已经有三个小孩了。到三十岁还单身的,就剩小妹一个。催婚的电话一年比一年急,冯道坤故意气她,“没有男朋友,就不要回家过年了,你回不回无所谓的。”小妹也不恼,春节还是回家,主动跟哥哥搭话。

“结婚”成了悬置在家人间的禁忌,时间久了,冯道坤一提,小妹就挂电话,反复几年。有一天,小妹突然在电话里抱怨,北方太冷了。她很少倾诉自己在外的辛苦,冯道坤听完说,北方太冷了你就回来。

回到离家不远的湛江那年,冯道友三十七岁。生活的琐碎扑面而来,日常打工,有空就到五六十公里外的老家照顾母亲。就在那两年,二哥查出肠癌晚期,最后的日子靠她照顾。逃不开的还有相亲,家里人给她介绍了几个公务员,有人离异带着孩子,有人她不喜欢,再后来她就不愿意去了。

“她看不上!”冯道坤不理解小妹的择偶标准,对女人来说,不就该随便找个人嫁了吗?在这件事上,小妹拒绝和他沟通。

原本以为生活会这样拉锯下去。2016年的冬天,二哥离世,小妹说她要回上海。直到某天手机上出现一个外国号码,他犹犹豫豫接起来,才知道电话那头小妹已经到美国一个月了。他细细回忆起来也有一些征兆,在家的时候小妹总说,“这里不好做啊,去美国好不好?”他以为是玩笑话呢,就气她,“你初中都没有毕业去个屁啊,没有本事,就去吧。”

小妹说她跟着上海的工友去的。没有细说的是,这趟向东的旅程,一路先辗转至香港,再入境美国。无从得知其中经历了怎样的波折。直到她离世后,大使馆才从入境记录中发现她的行动轨迹,她的护照,至今还没有被找到。

美国是冯道坤想象之外的地方,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全部来源于小妹讲述的生活片段。像是美国的物价比中国要便宜啦,所以她都是一周买一次菜,自己回家煲汤;她还说美国比较乱,老有人抢东西,冯道坤叮嘱她不要出门,小妹让他放心,“我一天打两份工,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生活好像逐渐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小妹告诉他,去年拿到驾照了,今年准备过完年买辆车,“美国的路上没有人走的,大家都开车”。

每次视频,小妹最惦记的就是八十多岁的妈妈,让哥哥嘱咐她,不要去门口的地里种菜了。

隔着大洋,结婚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也变成了调侃。冯道坤的大儿子和小妹差11岁,从小是她看着长大的。儿子故意在视频里开玩笑,“老姑婆”,给小妹气得半死,反过来教育他,“你以为姑姑在美国那么闲啊?四十多岁了一天要打两份工。你勤快一点,不要偷懒了,三十多岁还一事无成。”

冯道坤分不清楚美国的那些城市,小妹不和他说,“说了你也记不住”。她和妻子更聊得来,从她口中才得知小妹去过洛杉矶,纽约,做过美甲,按摩。视频里的妹妹好像和在国内没什么两样,很瘦,不化妆,总是穿一件蓝色毛衣。

无从得知冯道友何时辗转至亚特兰大,这座城市和她的家乡广东很像,一半的时间在夏季,没有冬天,物价不高,对新移民友好,她成为了这座城市里十万华人中的一员。三个月前,她来到Young’s Asian Massage。这家店在华人按摩圈里都很有名,通常附近的店只有一两个工人,而这里有五个。

在这个白人中产聚集的街区,新生活在向她徐徐展开。住在附近的华人很少把枪击案和自己关联起来,附近一家名为JOJO Massage的华人按摩店从2009年就开在这儿了,在老板Sophia的印象中,来按摩店的熟客多,都是附近的居民。如果一切顺利,她或许也能像Sophia一样,奋斗十年,拥有一套几百平米的房子,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Sophia的按摩店距离Young’s Asian Massage不到十分钟车程,沿着门口的92号公路,近十年间,周边已经密集地开了十多家华人按摩店,从名字就能简单识别——LU Massage,Jian Kang Massage,Five Star Massage。理想生活的另一面,是激烈的生存竞争和无处不在的风险。

“开按摩店很难的。招来做工的人看你开店赚钱,自己在旁边租个房子,支个床就能再开一家。我收60美金一小时,人家收50美金也能做,不正规的我不做,有的店也能做。规矩都乱了!”

Sophia常常路过这些按摩店,同为中国人却少有交集。

Sophia是哈尔滨人,嫁到美国之后,在亚特兰大做了十年的按摩。每天工作超过十小时,两只手都因为腱鞘炎做过手术。按摩师大多没有按摩证,担心警察抽查是按摩店的常态。来店里的客人有持枪的,有带着鼻环满身纹身的,有要求特殊服务的,少给小费的,仿佛一场暗战,她需要识别潜在的危险,找借口劝对方离开。

她听店里的员工说,凶手住在附近,以前来过店里。

枪杀案发生的第二天,Sophia的按摩店没有开门,她买了一束花放在Young’s Asian Massage店门口。那一刻她挺难受的,也不想纠结那些生意上的事情了,“客死他乡真是最悲哀的事情,听说老板娘都要退休去旅游了,这就是人生啊”。至于冯道友,她始终一无所知,“她是哪里人啊?”

生活的背面,冯道友没有告诉过家人。去年,她给哥哥打了三十万首付,托他在湛江市中心给母亲买了套房子,还负担起每月近五千的房贷。她常常在电话里叮嘱哥哥和嫂子,妈妈一个人在老家山区,买菜不方便,你们带她出来住在新房子里照顾她。至于她自己,就准备一辈子待在美国了。

母亲的生活费用一直是她负担。十几岁刚离家,从三四百的工资里匀出一百给家里,后来打回来的生活费涨到五六百,再到现在的一千。冯道坤的印象中,母亲是个固执的人,只有小妹一个人的话对她管用。

得知小妹出事那天,冯道坤把母亲接出了村子,害怕村里的人说漏嘴。母亲好像察觉到了,总说,你们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有时候她拿着老人机问孙子,怎么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了?你电话坏了,他们这样瞒着她。

葬礼上的那些陌生人如何讲述妹妹的故事,冯道坤一概不知。在后续一遍遍的讲述中,记忆中时间总是出现偏差。小妹有时是14岁离开家,有时是16岁,在上海打工的时间有时是八年,有时变成十年。印象中小妹是初中辍学,听说葬礼上讲的是三年级,“这个不重要啊,就按他们说的写吧”,对于这群遥远的陌生人,他言语之间都是感激。

冯道友的衣服和照片还散落在老家。她喜欢拍照,给家里的老人拍,小孩拍,原本有许多存在一张光盘里,后来光盘被弄丢了。筹办葬礼时,李晓松找冯道坤问小妹的照片,有的是从三妹手机里找到的,还有的是翻拍的,画质久远,人脸模糊得难以分辨。

最近,冯道坤梦到小妹了,梦里的小妹穿着脏脏的衣服,她说那儿很暗,要去换衣服了。冯道坤觉得奇怪,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妹妹,以前视频时,妹妹总是梳着整洁的齐刘海。还有一次,梦里妹妹对他说,我回家了,不在美国了。

冯道友的骨灰最终没能回到故乡。老家有风俗,未婚女子不能葬在村里。入土为安了,冯道坤想着。至于其他的纪念,对于一个还要讨生活的人来说,“没空管这些”。

她葬在了亚特兰大市区一个公园式的墓地里,墓地是应光永选的,他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这儿。他的母亲也葬在这里,他想着,也算是有个伴儿了。下葬前,他请来一位和尚念经超度,希望她走得安心一些。

葬礼那天是清明节,也是西方的复活节。伴随着三声铃响,冯道友的骨灰被放进了一块一英寸见方的大理石柜子里,合上的石块上还没来得及刻上她的名字和生卒日期。

结束了这一切,陌生人们放下合十祈祷的双手,抬起头,三三两两散开。接近下午五点半,阳光明媚,距离天黑还有两个半小时。在冯道友人生的最后时刻短暂停留过的人们,也如潮水般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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