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拳王:小面·殊途

“人造地球卫星主要由壳体、卫星设备和天线组成。卫星呈球形,外径0.58米,重83.6千克。壳体由两个铝合金半球壳对接而成,借助橡胶件保持气密。这就是我去海南种橡胶树的原因,逗是为了人造卫星。”王睿在信中是这样对阿多讲的。

1988年,王睿和阿多在北京上大学,他俩是物理系的同学,又都是重庆老乡,自然越走越近,直到在一起。那个时候全北京只有一家重庆小面馆,在木樨地,王睿经常用自行车载着阿多从海淀骑1个小时自行车到面馆,吃完后又骑回学校。

王睿和阿多是知识分子,知道长期骑车的坏处,主要是对男性睾丸不好,所以阿多一直对王睿讲,以后咱有钱了,就买辆桑塔纳,每天都开去木樨地吃小面,那样就不会得睾丸癌了。王睿反驳道:“以后咱有钱了,直接把面馆开到海淀,开到咱住处旁边,为啥非得咱们动,面馆可以自己动。“

“你的思路逗是比我开阔。”阿多娇嗔地往王睿肩上靠去。王睿宽肩、高个,长臂,他的胳膊长得能同时关上桑塔纳的两侧车门。阿多想买桑塔纳的原因除了让王睿预防睾丸癌,还有一个就是看王睿表演关车门。

王睿和阿多的班长刘宇是个北京人,但他也总去小面馆吃面,他号称自己是个精神重庆人。王睿很拿刘宇当朋友,他认为刘宇是个热心人,每次晚上都帮全寝室的同学打水,别看他瘦得像猴,一手拎三个暖壶来去如风。

生活在1988年唯一的波澜,就是在阿多生日当天,王睿把学校实验室给炸了。他当时想自制一个小火箭,送给阿多当生日礼物。他用氰酸钾当火箭燃料,设想让火箭在学校上空盘旋一个“阿”字,羡慕死学校的女生。结果还没出实验室火箭就炸了,阿多的21岁生日夜在医院陪床。王睿受伤不严重,被横着飞的火箭顶掉了两颗门牙。但阿多气得不轻,她说我没有看见“阿”字,只听见“砰”字。你知道我听见爆炸声的时候有多担心么,感觉心肌都在痉挛。我心理素质不好,能不能答应我,以后永远不要吓我了?我不喜欢“砰”字。

彼时大家都是穷学生,王睿没钱去做种植牙,只能顶着没有门牙的大嘴和阿多去吃小面。王睿从此吃小面带风,比谁都吃得快,他一般点四碗1两的小面,而阿多食量小,只点2两碗杂面,王睿一般会在阿多只吃了一半的时候把4两面都解决掉。到后来,王睿甚至能够不用筷子吃面,他把脑袋埋到离碗3厘米的高度,略启双唇,猛一吸气,就像龙吸水那样将面条从宽广的牙缝中吸入嘴里。

而隔壁桌的刘宇拼了命想学王睿吸面,但一直成功不了,有时吸得太狠还把面吸进鼻子。

“原理是用牙缝模拟出风洞。你没有牙缝不行。”王睿对沮丧的刘宇解释道。

关于点面的形式问题需要特别说明一下,王睿之所以只点小面,是因为小面没有臊子,他能够一口气从头吸到尾,不用筷子就能把碗吃得空空如也,而之所以点四个1两而不是点两个2两,是因为四川和重庆的面馆点面以“两”计,他经过量化研究,发现“1两面”的分量是大于2两面除以2和3两面除以3的,也就是说四碗1两的面加起来远多于两碗2两。这是劳动人民在物质生活不甚发达的年代进化出来的生活智慧。而刘宇家境较好,每次都直接点4两,—-在重庆直接点大碗面是中产阶级的象征,不过阿多不为所动,她更爱王睿宽阔的思路。类似最近流行的话,smart is the new sexy. 王睿思路宽阔,还能用双手同时关上桑塔纳车门,阿多觉得他简直比费翔还性感。

在大四那年,王睿和阿多打算去美国读研。王睿的理想是加州理工学院航空系,成为冯卡门和钱学森的后辈,而阿多则不想继续从事工科研究,她想转专业去读金融。1988年上交所都还没成立,普通中国人压根不知道啥是金融,但阿多毕竟是北京的大学生,在这方面先知先觉。王睿则对金融这玩意嗤之以鼻,他说这是帝国主义用来转嫁发展成本的软殖民武器,实业报国才是正途。而那边厢,阿多也反对王睿学空气动力学,她知道王睿名曰继承钱学森的遗志,实质上是造火箭之心不死,而经过了上次的实验室事故,阿多再也不想王睿和火箭发生一丁点联系,哪怕是钻天猴都不许碰。阿多心脏不好,她受不了“砰”字。

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搁置了争议,约好一起去到加州。那里有旖旎的风光、顶尖的学府,还有好莱坞,和那首80年代中国大学生最爱的英文歌曲,《加州旅馆》。王睿会弹吉他,他的拿手曲目就是《加州旅馆》。但自从门牙漏风后,王睿就不怎么唱这首歌了,因为会把California唱成Calihornia.

至于学什么专业,在走出国门的强烈冲动下是优先级靠后的问题了。那是80年代末,大学生盯着世界地图的西半球部分就像看《Playboy》一样激动。王睿和阿多甚至约好去加州的旅馆献出彼此的第一次,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一是保守,二是没条件开房,所以二人都是还是处子。王睿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留学动力都来自于此,他甚至都设计好了开房的策略:如果住两晚,那么就预订两间房,一间第一晚,一间第二晚,而不是预订同一间房两晚。这是王睿从吃小面推演出来的运筹学理论:旅馆房间肯定是在迎接入住时拥有最好的状态,要是第二天还是同一个人住,服务员做house keeping就不会那么认真了。

“你的思路逗是比我开阔。”阿多娇嗔地往王睿肩上靠去。

“世间万事,本是殊途同归。”王睿谦虚道。

他俩大学生活的第二个波澜,也是最后一个,发生在大四那年。简单说来就是王睿去跳了一场广场舞,结果因为跟广场管理者发生冲突,被校方处分,这样一来他政审通不过,丧失了出国的资格。而刘宇更惨,因为是舞蹈队的领袖,他直接进了监狱。

我一直提倡站在宏观的高度看问题,有些事情对于人类是大事,但对于个体是小事。而王睿的广场舞对他个人来说也不是小事,这直接导致了阿多和他的分手。王睿在多年之后一直认为分手的导火索是他食言,二人说好一起去美国,他却留了下来,虽然是非主观原因,但他就是没能守住承诺。

他就他的食言向阿多道歉,但阿多并未接受。在1990年的春天,她拎着两个小箱子踏上了赴美的航班,王睿去了机场送她,但只在机场门口遥相注目。阿多的小箱子在其他人的恢弘行李中显得很不合群,王睿想,人在转世前过奈何桥,就连记忆都要丢掉,去到新世界自然是不用带上太多东西的,在美国有什么买不到呢?

阿多离开后,王睿一时失魂落魄,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精神加利福尼亚人,留在北京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他找亲戚借了点钱,盘下了木樨地的小面馆,想赚够钱就给开到学校旁边去,那也是当年他对阿多的承诺。

1990年,阿多在加州读商科学位,王睿成了个体户,刘宇在监狱里捡胰子。他们都着有光明的未来。

王睿常给阿多去信,平均每写1.6667封信阿多会回复一封。在信中王睿只是平实地描述着自己的生活。试摘一段:

阿多你好:

我最近在面馆搞起了改革,响应中央“谁不改革谁下台”的方针。具体说来就是面的价格/重量分布不再是直线,而是一条随着重量增长下落的曲线。举个例子,1两面买2块,2两买3块5,3两卖4块5. 这样一来就能有效规避像我这样的食客钻制度空子。

(作者注:现在的面馆普遍采用这样的收费方式,据说就是王睿的创造发明)

你在加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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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睿你好:

我在这边一切都好。导师很赏识我,还送了我湖人队的球票。

你的思路还是楞个开阔,祝面馆生意兴隆。

有没有刘宇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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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你好:

我今天发现一个现象:往辣椒面里倾倒热油的时候应当逆时针搅拌,那样符合北半球科里奥利力的朝向,搅拌起来更省力。这个理论我是在研究马桶冲水流向时想到的,你不信可以观察一下,你也在北半球,马桶冲水时一定是逆时针的。

一直没有刘宇的消息,我多处打听,但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个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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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睿你好:

我们加州的马桶都是虹吸式的,靠大气压强冲水,不产生旋涡。

God bless 刘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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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你好:

我今天发现月坛那边也开了家重庆小面,我深入敌营去吃了一顿,他家豌杂面竟然有汤,和面时碱放少了,一点都不弹牙。我质问老板,才发现他竟然是个成都人,气得我差点跟他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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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睿你好:

你不是思路很开阔吗?为什么豌杂面里就不能放汤?你还是那么爱冲动,过去惹的事儿还不够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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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你好:

思路开阔是在经营上,在味道上重庆人应该坚持原则,。

听说洛杉矶湖人的魔术师约翰逊得HIV了。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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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睿你好:

HIV死不了人,你没听说过鸡尾酒疗法吧?

我要去读博了,在UCLA.

你已经开了三年面馆了,就是这样实业报国的吗? 希望你的报国思路开阔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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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你好:

你说得有道理,我也在反思。

你读博士是好事,不知生活费够不够,不用打工,我这仨年攒了点钱,我打给你。

刘宇前几天出来了,来了我的面馆,他瘦了很多,屁股也变翘了,他解释说他在练囚徒健身,把屁股练翘的。我和他商量着要不要一起实业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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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睿:

我有全额奖学金,你不用打钱给我。再说咱俩现在已经不是情侣关系了,不要这样。

我学业繁忙,以后可能只能每4.333封信回你一封了。

其实,你不用再给我写信了。

以上就是部分信件摘选。

后来王睿又给阿多去了好几封信,都没有回音。他想,既然是每4.333封回一封,那也就是13封会回3封。这样算来,写到第11封,她就无论如何都会回信了,否则就完不成“平均4.333封信回你1封”的诺言。

王睿抱着这个信念,坚持给阿多写信,但直到第11封依旧没有回信。

王睿这时突然想起,4.333是平均数,不一定到11封就一定会有回信。她要是到第21封才开始回复,连回5封,也不算违背诺言。

更让他绝望的是,她还能在第31封时开始连回8封,以此类推,她甚至可以无限期不回,只要分母没有上限。

而自己就是那个分母。“阿多的思路怎么变得楞个开阔了?”王睿绝望之中不忘交口称赞。

“你俩没有未来的。”刘宇劝导道,“不如跟我去做橡胶吧。”

刘宇出狱后,同样打算实业报国,他经人介绍,到海南去种橡胶树。那时天然橡胶刚从巴西引进国内不久,这个行业非常有前途,他对王睿讲。

“我手里是有点积蓄,但我一是想寄一部分给阿多,二是想去把种植牙做了,我不能一直没有门牙,也不能一直没有阿多。

“你俩没有未来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俩的问题不是钱能解决的。至于门牙,你现在去做只能做普通烤瓷牙,等你在海南呆两年,就可以种金牙了。”

“我不想要金牙,我就想要我原来的牙。而且,去了海南,我的重庆小面馆子怎么办?”

“关了呗,你在想啥呢?”

“那阿多要是回北京,想吃小面了咋办?”

“去月坛那家吃。”

“月坛那家是成都人开的,重庆人吃不惯。”

“阿多现在是加利福尼亚人。”

王睿哑口无言。

王睿跟阿多信件摘选2:

阿多:

我跟刘宇去了海南,种植天然橡胶。橡胶来源于原产巴西的橡胶树,是一种很重要的工业原料,现代人类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而我国现已将橡胶树引进到气温近似热带的海南,开始大规模种植。

我这算是实业报国了吧?请等待我的好消息。

还有,我的小面馆子虽然关张了,但是很快就会回到北京东山再起的,别忘了咱俩的承诺。

1993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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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

我和刘宇承包了一片橡胶树园,有100多亩,种了接近4000棵橡胶树。橡胶树很皮实,几乎不用施肥和农药,基本上是百虫不侵。除了前期成本,最大的费用就是人工成本,也就是割胶。

割胶人工成本占据了橡胶成本的大半部分。我们这种中等规模的胶园一般采取雇佣工人割胶的模式,通常来说割胶分成比例是五五分成。我们一开始聘请当地的割胶工人,但由于我们是外来人士,在人力资源成本上较之当地橡胶园很吃亏。很多工人自己的亲戚朋友也有胶园,大家园园相卫,抬高价格一致排外。我们也尝试从巴西或者印尼聘请割胶工人,但各种成本叠加起来,比聘请当地工人差不了多少。

最近一直为了这事发愁。

也许我们该开阔一下思路。

1993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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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

我们的思路拓展了。我们决定从非洲聘请工人。

这个思路是刘宇提供的,他在杂志上看到非洲一些国家有行割礼的传统,他突然想到,割包皮和割橡胶在本质上是一回事。于是我们去索马里找了几个割礼师傅,带回来稍加培训,发现割起橡胶来又快又稳,而且体力比本地人好太多,工资只有他们的一半。黑师傅们的劳动热情也很足,认为这和他们在非洲的工作是一种殊途同归。

这下我们的成本比当地橡胶园低多了,眼见就是财源滚滚。

1993年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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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

我们的橡胶园产量喜人,每年能产出天胶接近100吨。我要告诉你另一个好消息,和钱无关,我们的橡胶的最大销路是销往四川西昌的卫星发射基地,制造火箭和卫星都需要大量的天然橡胶,用于舱门的密封和零部件缓冲。

阿多,我终于还是曲线造上了火箭。我实现了我的承诺。

我明年就会回北京去开一家小面馆,就开在咱们学校的对面。

而你到现在都没回我信,你是不是要食言了。

1995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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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睿:

恭喜你实现学生时代的梦想。

不好意思我确实食言了,我无法做到每4.333封信回你一封,我太忙了。

最近在准备毕业论文,同时也是我的JMP(找工作时用的论文),准备以民营航天和民营卫星行业的可行性为研究方向。说起来,我也跟火箭发生了联系。

等我回北京,会去你的小面馆的。

1995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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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

来信收悉。我马上要去非洲招聘割胶师了,能在走之前看到你的信,哪怕在非洲得HIV死了我也无憾。

你也研究火箭了。咱们这算是殊途同归吗?让我想起了田中芳树的文字:

因为冷寂的空间还有你定期的造访

孤独寂寞中我们依然坚强

你回归的号角让天宇嘹亮

与你初相会时,我将是白发苍苍

然而我仍将努力仰望

水光接天,星辰连江

看你璀璨的身影映射万丈光芒!

时间流逝了,你依然在

然而下次、下下次,我们将不再仅仅等待

我们要出发,探寻美好的未来

我们的征途将是星辰大海!

我的面馆地址都选好了,海淀区中关村南大街XX号,就在咱学校外面。

期待和你的重逢。

1995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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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睿:

“殊途同归”这个词用得很好。

我最近两年应该不会回国。希望你的面馆生意和橡胶生意同样红火。

这边的中餐馆几乎都是香港人开的,我特别怀念川菜,我想等我回国那天,我一定能吃下5碗1两的小面。就算直接点半斤要便宜很多,我也会点5个1两。要1两豌杂、1两小面、1两牛肉、1两鸡杂、1两鳝鱼。

不能再展开了,不然我没法写论文了。

1995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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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睿:

你怎么没回我信,说好的你写4.3333封我回1封,也就是我写0.231封你就应该回1封。我这都写了整整1封了你还没回我,你说话不算数。

……

……

……

王睿:

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有对象了,忘了老朋友?

我最近有一些论文的问题想请教你,恩。。。我想这方面你应该是专家。

对了,我们现在都用Email了,也就是电子邮件,我可以去帮你申请一个账号,这样咱俩就可以第一时间通信。

你的面馆到底开了没有?

……

……

……

王睿: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发现这对我无效。

你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时最害怕什么吗?你的自制火箭在实验室爆炸时,我在隔壁教室听见那个“砰”字,差点心脏骤停。我看见你满脸是血地冲出来,还缺着牙巴冲我笑,我才勉强没有晕过去。从那天开始我就患上了窦性停搏。

你去跳广场舞那次,我就差用寻短见威胁你别去,结果你表面上答应我,还是偷偷去了。你旋转、跳跃,失去联系整整48小时。我无法找到你,但分明在不远处听见很多砰字,我当场就晕了过去,被送进了医院。好不容易醒了过来,看到身边病床躺着几个血淋淋的舞蹈家,又给吓停搏了。

结果最后是你来医院看我,还埋怨我胆小如鼠。你咧着牙缝一脸不以为然的笑容,像个一往无前的幼儿园小孩,而我在那一刻只觉得自己老了。

你知道我为何要和你分开么,我只想过宁静安稳的生活,不想成天提心吊胆、锤炼心理素质。那样我总有一天会死的。

我宁愿你一直活在信里。

而现在,我连写了7封信你都不回复我,你是真的想我死吗?

我过了元旦就买机票回北京。就在你的小面馆把你揪出来。

1995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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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

我很好,不会有什么事,你多虑了,请放心。

我要结婚了,前段时间在张罗新房和婚礼,所以没来得及回复你。

你别来找我了,好好过日子。美国的生活一定很清静吧,蓝天白云,1号公路,警察同志也很儒雅随和。这是你热爱的生活,我都在杂志上看到过。我很替你开心,好好生活。

1995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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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俩的最后一次通信。王睿还活着,信死了。

2012年12月22日,阿多来到了中关村南大街的“辰大面馆”。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听刘宇在电话里说,这家面馆已经开了10年了。

她首先看到了马东。她迎上前去,说马老师,您也来这吃面啊?

马东转过身来,惊喜地握住她的手,说阿多,20多年不见,你怎么把我的姓都给改了!

原来这个胖中年,就是当年瘦而精干的刘宇。

“是他妈的你!是他妈的你!”阿多欢呼道,“不好意思,把你认成马东啦!”

她看着跟前这个被岁月改造了的男人,眼里满是20年前他还是巩汉林的样子,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也不知眼泪为何而流,每一个男人老了要么变成赵本山,要么变成马东,这是客观规律,有啥值得哭的呢。

她坐了下来,跟刘宇叙着旧,听刘宇讲自己这几年的创业史,他现在成了一家期货公司的老板,开这个面馆纯粹为了当年的情怀,也是受人所托。

阿多本来听得心不在焉,听得“受人所托”四个字,突然咯噔一下,感觉心肌在疯狂抽搐。她发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的窦性停搏还是没有好。

“王睿死之前托付的我,一定要在咱学校外面开这家面馆。”

“你能不能不要提到这个。”阿多哭得差点噎着。

服务员闻声而来,以为阿多是被辣哭的。“成都人吧!”服务员不屑地说。

阿多不理丫挺的,继续哭。哭完了她告诉刘宇:“你跟我讲吧,不用怕我猝死,我带了药的。”说完她从包里掏出一盒盐酸曲美他嗪片,啪地拍在桌上,视死如归。

“好吧,你可别太激动。我知道以前大家都不敢详细描述给你,怕你猝死了。王睿死于想和你殊途同归,当然,这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

在一开始,我们是打算实业报国来着,王睿在信中告诉你的,我们在海南种植橡胶是真人真事。我们也确实开拓思路,从索马里找来了割礼师充当割胶工人。但是王睿毕竟思路更广,他从中发现了更大商机。他研究了一下国内医院割包皮的价格和利润,发现与其让这些黑哥们去当割胶工人,赚那么一点劳动力成本的差价,不如直接让他们割包皮。———这也算是人尽所用。”

我当时没同意和王睿一块干,觉得风险太大,我留在海南种橡胶,他回到重庆开了家男科医院,那大概是重庆市最早的私立医院,专割包皮,王睿从非洲运来20多个割礼师傅当手术医生。一开始重庆人是抗拒的,觉得这些黑医生不靠谱,王睿急了干脆亲自躺上手术台,让一个来自几内亚比绍的黑哥操刀割了他的包皮,并全程开放,邀请市民免费围观。————-见识到了非洲人民神乎其技的环切技法,重庆人朝着王睿的医院蜂拥而上,一时间重庆铁贵,手术刀片都买不到了。

王睿离开海南前,对我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砥砺前行,实现他对你的诺言,将橡胶卖到西昌的卫星发射中心去,让我们的产品踏上星辰大海,和你的研究殊途同归。但好景不长,橡胶园里的黑人割胶工听说了王睿在重庆的医院后,再也不愿在这儿日晒雨淋地卖苦力,纷纷跳槽去了王睿的医院搞技术工种,他们说这是一种价值回归。就因为这事,我对王睿颇有微词,认为他是在拆兄弟的台。可他说咱俩行业都不一样,何拆之有?

因为此事,我和王睿的关系也紧张了很多年。为了和王睿置气,我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把橡胶卖到星辰大海,而是选择了天然橡胶的另一大下游产业,避孕套。当时计生委刚开始派发免费避孕套,我作为避孕套厂的主要原材料供应商,狠赚了一笔。其间王睿几次来电问询我们的橡胶卖到星辰大海没有,我说没有,卖去做避孕套啦!王睿在电话那边大发雷霆,而我是这样劝导他的,我说你看啊,我们造火箭的目的之一就是把人类送到外星球,以缓解地球的人口和资源压力,避孕套的作用也是缓解人口压力,咱还是殊途同归了。

说到这里,刘宇掏出了几个方型小塑胶袋递给阿多,说这是我当年的产品,送你几个体验体验。

阿多淡淡地推开,说我已经离婚了,用不上这个。刘宇哑然,顿时面馆里一阵尴尬的沉默。

阿多回想起90年代初,自己在洛杉矶看着电视里长征1号火箭发射升空,激动得热泪盈眶,那并非出于爱国热情,更多是因为为了王睿的成就而骄傲。

想到这里阿多就抹了抹眼角,说刘宇你个龟儿的,你真不是个东西,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被欺骗感情也就罢了。那些黑兄弟的父母没准也在非洲看着直播,也一样为了儿子们割下的橡胶去了无垠太空而热泪盈眶,结果是去了JB上,你个龟儿的。。。

“别激动呀。”刘宇赶紧把还拿在手上的避孕套扔了,“别人看见还以为我在怎么你呢。”

“你继续讲,我不想听橡胶了。讲讲王睿吧。”

“王睿其实没有结婚,直到最后都是孑然一身。”

阿多楞了2分钟,然后哭得更厉害了。她想不明白,只觉窦性心房又开始了紊乱。

“王睿之所以一直不回你信,是因为他做这个私人医院,一是觉得包皮算不上星辰大海,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没脸告诉你;二是身处高危行业,黑人医生的工作签证和手术资格都存在问题,我当年也没深入了解,但王睿的危机感很强,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身陷囹圄,所以就更不愿你回来了。

后来你来了那封信,说你因为他的两次意外而患上了窦性心脏停搏,王睿想了很久,决定回信骗你说他结婚了。他当时痛苦万分,几夜难眠,终于在闹僵很久之后给我打来电话,征求我的意见。他当时问的话我现在都记得:“刘宇,你说阿多收到信后会不会猝死?”

“你。。。。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会,结婚又不是砰的一声,是”啪啪啪“。所以她不会猝死。她会大哭一场然后找个人嫁了。”

“你个龟儿的。。。”阿多边哭边骂。

“你怎么又骂我,我说错了吗,你的确半年后就结婚了。”

“在那通电话之后半年,王睿果然入狱了,医院也被取缔,黑医生们被遣送回了原籍,回去继续当宗教割礼师。当时有很多重庆市民自发给王睿送行,还有去法院门口喊冤的,甚至有人仿效唐朝大臣安金藏在武则天面前剖腹辨冤,在法院门口挥刀割了包皮,那血流得跟尿失禁一样,他说大家看呐,这就是世上没有王睿的后果。”

但法不容情,王睿最终被判了5年,我去监狱给他送过肥皂,他叮嘱我他入狱的事千万不能跟你讲。其实我当时已经知道你结婚了,但没忍心告诉他,怕影响他改造。

王睿出狱后,来北京投奔我。——–当时我已经回了北京。90年代末的橡胶行业受大宗商品价格和卡车行业不景气影响,价格波动很大,我学会了靠期货进行避险,后来干脆全职做起了期货,越做越大,直到现在。

王睿也跟着我赚了不少,在漏风10多年后,他终于有钱去医院做了烤瓷牙,他终于又拿起吉他,在酒后给大家弹唱《加州旅馆》,而不怕给唱成加利胡尼亚。”

“那他为什么不结婚?”阿多忍不住插问,”门牙都安上了。“

“不知道。”刘宇摇摇头,“当时期货界有很多猜测,有人甚至说王睿在监狱改造得太彻底,连取向都给改了。但我知道不是这样。”

“还是你了解王睿!”阿多这是当晚第一次对刘宇露出友善表情。

“也不是出于了解,因为他有一天对着婷美内衣的广告自渎,被我撞见了。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其实就连你也不信任王睿,对吧。”阿多神情失落。

“也?你的意思是?”

阿多不语。她回想起20年前,她在首都机场安检口远远看见王睿,顿时有一种不管不顾、冲回去和王睿留在国内的冲动,去他妈的洛杉矶,去他妈的UCLA,去他妈的蓝天白云,去他妈儒雅随和的警察。但是这些他妈的最终还是战胜了王睿。

比起那个老让她心脏停搏的王睿,她还是更信任这些他妈的。

“接下来的事情,你真的要听吗?”

阿多点了点头,把盐酸曲美他嗪片给吃了下去,“有备无患”,她解释道。

“王睿虽然挣了不少钱,但他对期货行业并不感冒,那么多年来,他骨子里对金融的反感是没有改变的。还记得他当年怎么说你的吗,金融是帝国主义用于转嫁发展成本的工具,在国内,金融就是有产阶级向穷人转嫁发展成本的工具。所以他一直想着回归实业。

后来一次去郑商所开会时,他跟一个开棉花厂的老板聊了很多,回来他就跟我讲,他要成立一个子公司做棉花,耐高温的棉花。他要用于造宇航服。当时我国正准备将第一批宇航员送上太空,他一是看准了商机,二是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星辰梦。

“难道说,要是他不死,我国第一个登上太空的就是王睿,而不是杨利伟?”

“不,王睿只是造耐高温棉花而已。他去郑州郊外的棉花交割库考察时,被一捆从棉花垛高处落下的棉花给砸中。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棉花垛足有3米高,最上面那捆棉垛堆放得太靠外,摇摇欲坠。当时仓库管理员让人开叉车来,王睿说不用叉车,我来。他张开双手把整个人摆成一个大字,说瞧我这臂展。

阿多纠正道,明明是一个太字!

刘宇挑起拇指,说还是博士严谨。总之,王睿炫耀了自己的臂展,然后踮起脚试图把棉垛推回去。结果大概是人到中年,长缩了,他竟然够不着最上面的棉垛,反而碰到了下面的,这下最上面原本摇摇欲坠的棉垛直接砸了下来。耐高温棉花密度大,砸得特别实在,砰的一声,王睿当场颈椎就断了,直接就进了ICU,但已难以回天。

“王睿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吗?”

“他在ICU曾经短暂苏醒过几分钟,说了三句话。”

“哪三句?”阿多激动地抓住刘宇的小臂。

“第一句是让我一定记得在咱学校外面开面馆。要是钱不够,他可以在死之前先把内脏卖了。”

“第二句是问我,为何阿多一听说要开面馆就开始回信,是不是因为爱吃面?”

”第三句呢,第三句呢?“阿多把刘宇的小臂都抓出了印痕。

“他说那棉垛堆的,一看就是没学过运筹学。”

“然后没了?”

“没了。”

王睿在最后那几个月,一直念叨着要在北京重开小面馆,其实从他出狱后就有这个打算,但是一直没有时间。他甚至连名称都想好了,就叫“星辰”面馆。”

“我后来去工商注册的时候,发现星辰、星海、大海、星大都被注册了,所以只能叫辰大。”刘宇看见阿多正在端详面馆招牌,赶紧解释。

阿多突然看见面馆服务员中竟然还有黑人,她问刘宇,难道他们是。。。

“是的,回来了,都回来了。当服务员,正大光明的工作签证。”

一名黑人服务员走过来跟阿多握手,阿多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

“你是嫌弃人家的手过去割过包皮吗?”刘宇有些不满。

“是的,我的小资产阶级情愫又犯了,我不对,我该死。”阿多闭上眼睛自责道,“刘宇,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刘宇点点头。

“我其实欺骗了王睿,欺骗了你们。我毕业论文的方向不是什么民营航天和卫星,那是我的小资产阶级虚荣心作祟撒下的谎言。我在选题之前陷入了极大的学术困境,甚至一度想退学回国,直到读了王睿的信,就是说你们请非洲割礼师来做割胶工人的那封,我从中受到了极大启发,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

我联想到汉武帝为了筹措军费,废黜了民间流通的铜钱,而改为发行用鹿皮做的“皮币”,稍有货币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实质上是一种暴敛,可群众谁又会用真实财富去兑换这些无法流通的虚值货币呢?官府的屠刀杀不尽民间铸币人,人们在私铸铜钱之余,还想到了成本更低的造假方法:私铸皮币。可哪来那么多鹿皮?人们开始用猪皮和水牛皮代替,但发现太容易被官府识破,这几种皮革的质感区别太大。后来有人意外发现,包皮的纹理和手感竟然和鹿皮一模一样,顿时民间掀起了用包皮铸“皮币”的高潮,这也间接造成了西汉经济的崩溃。

所以我当时的论文就以“皮币”和割胶工人为切入点,标题是《论包皮在金融史上的作用》,我认为它的作用甚至不亚于青铜,正是汉武帝把匈奴赶去了中亚,间接造成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也就是说罗马帝国间接忘于包皮。

今天,因为天然橡胶,包皮又成了中非经济共同体的桥梁。我的论文虽然被认为方向太偏,不宜作为毕业论文发表,但是仍然成为我科研能力的最好佐证。因为这个我得以留校担任教职,否则我当时就真回国了。”

“看来包皮改变了汉朝、罗马、橡胶产业、重庆男科、王睿,还有你。”

“但我一直不敢告诉王睿真相,我怕他对我失望,我这个人太好面子。而且也不愿违背同王睿的承诺。我们说好一起去探寻星辰大海。”说着说着,阿多又痛哭失声,刘宇连忙再递上一颗盐酸曲美他嗪片,阿多嗷地吞了下去。

“你别太自责。王睿不也骗了你吗,他说他去造卫星零件,他说他实业救国,其实他是去开医院割包皮。你俩都有小资产阶级虚荣心,都靠包皮救国,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你说得在理!”阿多止住了啼哭。“我们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我听说王睿结婚后,虽谈不上伤心欲绝,但感觉把生活看穿了。我没有资格要求王睿什么,当初是我放弃的他。你说得对,我这样的人走出阴霾的最好方式就是进入另一片阴霾,所以我选择了和一个喜欢我的人结婚。他喜欢我很久了。虽然我并不太喜欢他。但有一点,我跟他在一起从来没犯过窦性停搏,这让我很满意,大概也是我和他结婚的理由吧。”

“你跟一张桌子在一起也不会停搏,那你为何不跟一张桌子结婚?”

“我当时没考虑过和桌子结婚的问题。跟他结婚后没几年就因为确实无法培养感情而和平分手。到那时我才明白,我跟他在一起不会窦性停搏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欢他,我跟他结婚,和跟一张桌子结婚,我都不会停搏。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王睿会让我停搏。”

“王睿为了不让你停搏,他自己先停了。”刘宇唏嘘道。

两人良久无言。

“美女,你要吃什么面?”一旁的黑人服务员问道,他俩这才想起,光顾着叙旧,都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了。

毕竟来“辰大”的人,都是来吃面的。

“一两小面,一两豌杂,一两牛肉,一两鸡杂,一两鳝鱼”。

一旁的黑人服务员夸赞阿多运筹学学得好,只有老重庆人会这样一两一两地点。愿老重庆人长盛不衰。

面端了上来,那是久违的味道,家乡的味道。碱面筋道弹牙,红油销魂蚀鼻,豌豆耙软可人,牛肉软中带韧。刘宇介绍道,辰大面馆现在的厨师是赞比亚人。刘宇对他的悟性赞不绝口,说比月坛面馆的成都人水平正宗多了。成都人不行。​

而阿多可顾不上关心厨师,她只是埋头吃面。她吃得热泪盈眶,吃得斯文扫地,吃得香汗淋漓,吃得眼线模糊。

她吃得一根面都不剩,把汤都喝个精光,一旁的食客议论纷纷:“加利福尼亚回来的人都那么馋么?”“像是从非洲回来的。”

”看来你是真的爱吃面。“刘宇叹道。

阿多充耳不闻,她付了钱,对刘宇笑了笑,指了指“辰大”标牌:“王睿实现了他的诺言,我也实现了我的。”

“阿多,我还有一样东西交给你,算是王睿的遗物吧,从他骨灰里扒拉出来的。”刘宇递上了两枚牙状物。

“王睿的舍利子?”阿多语音颤抖。

“烤瓷牙,没烧化。要是金牙就啥都没了。金牙不行。”

阿多把王睿的烤瓷牙包好放进兜里,起身准备离开。

“阿多,你知道吗?当年王睿为了送你礼物,在实验室用氰酸钾自制火箭失败。那其实是我捣的鬼,我在燃料里加了糖,和氰酸钾一碰就会爆炸。因为我嫉妒他。我读大学时之所以帮全寝室的同学提水,是因为羡慕王睿的臂展,我听说多提重物可以拉长胳膊。我也想给你表演关桑塔纳两侧车门。你莫笑我,我只是想和王睿殊途同归。”

阿多看了刘宇一眼,那眼神里有惊讶,有感激,有庆幸,庆幸刘宇没练出长臂,不会死于推棉花垛。哦,还有一种又淡又深刻的无奈。我们错过了一切,不是么?这世上原本只有殊途,没有同归。

2012年12月22日的下午,海淀区秋风萧瑟,玛雅世界末日的预言破灭,年轻漂亮的人们从校园涌上街头,仿佛迎接重生。

而身家上亿的刘宇,伏在一家小破面馆桌子上,哭得像一个真正的马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