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猪瘟下的盘锦大洼区:严防死守仍沦陷

  【财新网】(记者 杜偲偲)8月3日,辽宁沈北新区确诊暴发非洲猪瘟后,200公里外盘锦市大洼区西安镇的生猪养殖户杨明接到了女儿的电话,养了14年猪,他第一次听说 “非洲猪瘟”。确认了家中上百头猪都很健康,杨明对女儿说,“放心,我们这儿不会有的。”杨明夫妇心里也提起了一根弦,上网查资料、每日消毒猪圈,甚至大门也不出。“不到其它养猪户家串门,其他人来我们也不让进门。”

  然而严防死守并没有能阻挡幽灵一般的非洲猪瘟的降临。两个月后的10月13日左右,一夜之间,杨明家中成批的猪开始发烧。他买了一大盒温度计,量得“心里直发慌”,直接一头头全都打针,从下午折腾到半夜两点,用的药“从4块的换成100多块的”,也不见好。

  不吃食、呕吐、便血、身上发红发紫,眼看着网上的非洲猪瘟症状一个个在自家猪身上应验,随后成批的开始死亡,“死了一波,过了几天又死了一波。”夫妻俩赶紧上报了疫情。

  疫情来势汹汹。同一时期,辽宁鞍山、营口、锦州也暴发多起非洲猪瘟疫情,盘锦市与鞍山、营口、锦州相邻。从10月15日起,在连接营口和盘锦大洼区的305国道附近,王家村、曙光村确诊暴发了非洲猪瘟疫情。截至10月17日,大洼区三日内确诊发现了5起非洲猪瘟疫情。

  自8月初以来,中国有报告的非洲猪瘟疫情已从北到南蔓延13省,共暴发43起(参见财新网报道“非洲猪瘟再袭一地 43起疫情已蔓延至13省” )。在最早暴发疫情的辽宁省,沉寂了近两个月后,近半个月再次爆发十余起。

  与之前疫情多现于小猪场不同(参见《财新周刊》报道“追踪非洲猪瘟”),此次疫情大举侵入辽宁规模化养殖的大型生猪企业。然而半个月过去,疫情究竟从哪里以何种介质和途径传染而来,当地兽医、防疫员和养殖户仍一头雾水。

  严防之下的沦陷

  自8月初沈阳公布第一起非洲猪瘟后,盘锦各村镇就紧张起来。在大洼区王家镇王家村,村里于8月初下发了消毒水,养殖户们每日消毒,原本只在春秋季为养猪户打疫苗的防疫员,每日两次去到各家查看、询问生猪状况。

  10月13日,在一直平安无事的王家村,一家存栏200余头的生猪养殖户突然扔出了几只死猪放在路边。而在相邻的曙光村,疫情暴发在了存栏1000余头的一家养猪场。非洲猪瘟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在盘锦市大洼区的王家街道、清水镇、西安镇三个镇接连引爆。三日之内,大洼区确诊5起非洲猪瘟疫情。

  据农业农村部消息,10月14日,王家街道曙光村、王家村确诊非洲猪瘟,15日,王家街道、清水镇确诊两起,16日,西安镇确诊一起。其中,王家街道两起疫情暴发于存栏生猪1571头和3223头的养猪大户,清水镇疫情现于存栏生猪4323头的盘锦裕丰种猪繁育场。

  财新记者在疫情暴发后实地探访王家街道曙光村发现,村子里大大小小的水泥路都洒了一层白色石灰粉,日落黄昏,村中仍不见人影,一排排平房大门紧闭。往村子深处走,猪场的腥臭味变得浓重,空气中的蚊虫“嗡嗡”作响。几位村民戴着头巾把守在两道封锁线前,封锁线外不远处便是暴发非洲猪瘟疫情的养殖场。

  “现在里头什么都没了,猪场的老板不在,只有一个老爷子在里头守着。”一位村民说,指了指猪场南侧一间亮着黄灯的小屋子。

  在王家街道曙光村以北15公里之外,清水镇小清村边一家存栏生猪4000余头的大养殖场也沦陷了。据农业农村部10月16日消息,该猪场4323头生猪中,发病1030头,死亡1030头,已全部扑杀并进行无害化处理。

  而最后确诊非洲猪瘟疫情的西安镇坐落在大洼东部,与王家街道、清水镇相距均达30公里以上,西安镇的疫情出现在小养殖户杨明家中,该户存栏生猪161头,发病43头,死亡43头。

  财新记者走访以上三镇了解到,王家街道、清水镇和西安镇的疫情均发现于13日前后。清水镇多位养殖户回忆,13日左右听说盘锦裕丰种猪繁育场有疫情。而当地一位防疫员称,裕丰并未找当地村镇的兽医查看疫病,所以不知道该猪场具体何时发生疫情,但听说该猪场“一天死好几十,连续几天,到后来保险都报不了了,他就自己打电话(上报),有人来检验,然后就开始扑杀。”

  盘锦裕丰种猪繁育场位于盘锦市大洼县清水镇小清村,清水镇大清村多位村民介绍,清水镇有家拥有千头生猪以上的大猪场,裕丰是其中之一。据盘锦裕丰种猪繁育场官网,盘锦裕丰种猪繁育场建成于2005年,是盘锦市龙头企业、辽宁省重点种猪扩繁场、辽宁省无公害生猪生产基地。猪场占地6万平方米,建筑面积1.4万平方米,先后从国家级育种中心引进美系种猪600头。

  裕丰猪场出现疫情后,周边村镇人心惶惶。在8公里之外的清河村,村民告诉财新记者,整个镇的猪几乎都从裕丰猪场买猪精液配种,辐射范围甚至更广。“裕丰的猪都是飞机运来的,猪种好,养出来的猪比一般的猪要大,都是健壮的瘦肉猪。”在裕丰猪场暴发非洲猪瘟后,周边村屯乃至清河村的生猪被全部扑杀。多位村民证实,扑杀一直进行到17号左右,“整个镇的猪都杀完了。”

  而西安镇疫点所在的韩家村,一位村民告诉财新记者,10月13日早晨散步时,曾听到疫点养殖户说,怀疑家中的猪患上了非洲猪瘟,已经上报。至15日,有人来村中扑杀生猪。

  除已报告疫情的村镇外,还有多个村镇的生猪被扑杀。财新记者实地了解到,未曾公开报告疫情的东风镇、二界沟镇等村镇的生猪也被扑杀。大洼区位于盘锦市南部,下辖大洼镇、田庄台镇、二界沟镇、田家镇、新开镇、东风镇、西安镇、清水镇、新立镇、新兴镇、唐家镇、平安镇、荣兴镇、王家镇、赵圈河镇等15个镇。大洼多个村镇的村民以及兽医称,大洼区的生猪已全被扑杀。

  当地一位兽医称,目前很难说疫情已经蔓延到了哪里,而疫情或许已“有挺长时间了”。

  饲料来自疫区

  10月24日,农业农村部官网刊文称,我国发生的前21起非洲猪瘟疫情中62%与饲喂餐厨剩物有关。但这一疫情传播链在盘锦大洼区并未得到现实支持。多位疫区生猪养殖户和防疫员称,当地早已不用泔水饲喂生猪,但会使用来自沈阳和营口的饲料。而在盘锦出现疫情之前,沈阳和营口已分别于8月3日和9月3日、10月8日确诊暴发非洲猪瘟疫情。

  西安镇养殖户杨明表示,本地没有大型饲料厂,“沈阳饲料厂很多,一般是用(沈阳和营口)那边的。”其它村镇的养殖户也表示,沈阳和营口是大洼所用饲料的主要产地。“大厂的饲料一般不会有问题”,前述兽医称,小的饲料厂会加肉骨粉,可能会污染饲料。

  肉骨粉是将家畜躯体、骨头、内脏等废弃物高温蒸煮、干燥、粉碎后所得的一种粉末,蛋白含量高,是鱼粉的廉价替代。

  饲料或许是可疑环节。一位曾参与过辽宁沈阳沈北新区中国第一例非洲猪瘟疫情确诊工作的权威专家告诉财新记者,最初发现的非洲猪瘟疫情主要发生在泔水猪之中,但流行病学调查显示,病毒的传播可能并非泔水一种途径,为了增加饲料适口性而在猪饲料中添加的血粉和一些饲料中,也均检出了非洲猪瘟病毒核酸阳性。

  他介绍说,血粉由家畜或家禽的血液凝成块后经高温蒸煮、压汁、晾晒、烘干、粉碎而成,在猪饲料里添加血粉可以增加饲料适口性,提高生猪的食欲和采食量,但血粉的高温加工过程仅持续一分钟,“能不能完全灭活(病毒)不太好说,没人做过那个实验。”他认为,如果在饲料中添加的肉骨粉、猪血浆、血球蛋白粉等的原料来自病死猪,病毒便可能借此传播。

  财新记者注意到,9月13日,非洲猪瘟疫情爆发一个多月后,农业农村部官网公告第64号文,将“饲料生产企业暂停使用以猪血为原料的血液制品生产猪用饲料”列在首条。此外,还要求对已经生产、销售的猪饲料(包括半成品、残次品),以及养殖场(户)库存饲料进行非洲猪瘟病毒检测,检测结果为非洲猪瘟病毒核酸阴性后,才可以继续使用,否则将召回,并进行无害化处理。

  杨明称,在疫情发生前,存栏生猪中有多头怀孕待产的老母猪,为了给老母猪增加营养,他们增加了饲料中的鱼粉,但并未添加肉骨粉。他称,家中无外来人员进出,每日做好消毒清洁,疫情究竟是由什么引起,他们十分疑惑。“领导来了好几批,也反复问我们觉得这病是怎么来的,我们也答不上来,他们也没跟我们说过到底什么原因。”

  此次非洲猪瘟还在多个大型猪场暴发。前述兽医称,大的饲料厂对于饲料的厂家选择非常谨慎,饲料不太可能是大型养猪场的病毒来源。他认为,大洼区疫情的蔓延主要是由于接触性传播,很有可能是倒卖猪、饲料、兽药等经常出入猪场的人将病毒传染开的,“因为都是你家养猪我家也养猪,大伙都养猪,走来走去的,但是我家(猪)有病,我能告诉你啊?”于是,非洲猪瘟病毒就在大家毫无警觉的情况下传开了。

  清水镇村民称,由于裕丰猪场的生猪质量好,客户众多,甚至很多外地客户慕名而来。“经常有各种大车围在他们厂门口。”但当地防疫员表示,大型养猪厂对于人员进出的管理非常严格,有自己的兽医,不与防疫员或者其它兽医往来。王家街道的防疫员也表示,对于发生疫情的养殖场情况并不清楚,平常不往来,“春秋季节送防疫药都是他们出来接,打了之后就发个照片给我。”

  至今,对于大洼区非洲猪瘟疫情如何传入、蔓延,仍未见官方解释。财新记者试图向大洼区畜牧兽医局了解疫情调查进展,对方拒绝采访。此后,财新记者来到在大洼区东湖宾馆临时成立的非洲猪瘟防控指挥中心,站在有一墙之隔的会议室外,仍能听到激烈的争论,大洼区首例疫情的暴发地——“王家”(街道)被反复提及。财新记者试图采访参会专家,被拒绝。专家表示,他们没有资格向外披露任何信息。

  追责的压力

  疫情暴发后,疫区追责的程序迅速启动。一位基层防疫人员表示,“最近一听到电话响就发怵,上头的电话接连不断,镇里的、区里的、市里的,我也搞不清楚是哪里来的人了,都是车轱辘话反复问。”

  即将到来的处分如悬顶之剑,令其坐立难安。 “我知道这是出大事了,这么多猪多大的损失啊,几个亿都不止。”他双眉紧皱,叹了口气,“说我监管不力,肯定会给处分。但非洲猪瘟怎么管,每天两次的检查我也都按时做了。病是怎么来的现在专家也搞不清楚,怎么防?”

  他介绍说,虽然每个村子都配备有防疫员,但兽医与养殖户的接触只在春、秋防疫时节,防疫员给养殖户下发国家的防疫药。“有一个防疫员的编制,每年可以领7000元工资,其它时候都是自己干点别的,比如开兽药店,或者给人打工。”

  另一位防疫员介绍,这边的防疫员大多是“赤脚医生”,“中专毕业的没有几个”,医术有限,一些普通的病养殖户自己也能治,而对于前所未见的非洲猪瘟,防疫员和其它养殖户一样,知之甚少。

  “沈阳有非洲猪瘟之后,防疫站倒是给我们发了一本非洲猪瘟的册子。”防疫员向财新记者展示了一本手册,里头用大量图片展示了非洲猪瘟的症状。“但养殖户平时也不跟我们接触,尤其有疫情的时候,都防传染,防疫员难以进行其它的监管。”他说。

  除了防疫员以外,村支书、镇书记也会被追责。前述防疫员称,疫点所在村的村支书可能会被撤掉,镇书记也被约谈多次。“听说起码有13个干部要被追责,”他说,“防疫所的领导也担心会被双开,遇上这种事只能说自己倒霉。”

  随着大洼区的生猪被大量扑杀,不仅养殖户损失惨重,中介人、生猪倒卖人等也受到牵连。王家街道一位兽医店老板称,大洼区的生猪都被扑杀后,饲料点的猪饲料完全卖不动了,各个兽药店都在向药厂退药,“药厂就是一直不来收,眼看着药就快过期了,这可怎么办?”

  在与非洲猪瘟的战争中,目前唯一能够掌握主动的,或许只有疫区的消毒工作。在大洼区中部和东部的重点疫区,村口和附近公路均铺有消毒草席,疫点村口有4、5人看守并记载车牌号与车辆进出的时间,重点路段有人员昼夜把守,车辆经过时路口工作人员将打开消毒水枪给车辆消毒。

  生猪养殖场的消毒也一日未歇。各村生产大队负责给村中的生猪养殖散户进行消毒,而大型猪场则由该地区防疫员统一消毒。清水镇一位防疫员介绍,每日需去猪场消毒4至5次,“几乎整天都要待在猪场,消毒的东西一道道撒上去,地上都得积一层。”

  “现在我们家是每天消毒,强碱、石灰水、消毒水,村里大队每天来两次,”杨明称,等40多天封锁期满解除封锁后,会做病毒检测,如果病毒含量达标,“就算没事了,希望那个时候还能重新养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