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周刊》逼近保姆纵火案真相

  看不见的死神慢慢靠近,朱小贞和孩子们被浓烟包围。

  这是2017年6月22日凌晨5时左右。夏至刚过,太阳一小时后才升起,电路跳闸了,屋内漆黑一片。从事后的当事人转述和报警电话录音可知,在女儿的尖声哭泣中,被呛醒的朱小贞迅速带着孩子转移到离着火点最远的次卧,呼唤保姆,焦急地拿起手机报警,并试图联系同楼的好友和出差的丈夫。保安、消防员在火起一二十分钟内即陆续赶到。

  但是,早上7时左右,救援者发现的是母子四人的尸体。

  起火点位于客厅南侧窗户旁,次卧则在这套300平方米豪宅的北侧,那是女儿的房间,屋内没有过火,但全被浓烟熏黑。女儿练芭蕾的粉色单杠旁,有一扇长方形的平推窗,可向外推开10厘米的缝隙。四人被发现时全都围在窗边,鼻孔和肺泡充满黑烟,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目击的亲属说,“(他们)毛发都没烧到”。

  在外出差的林生斌早晨醒来,看到了妻子朱小贞的未接来电,随后听说了妻子的死讯。他同时失去的还有10岁的大儿子林柽一、7岁的女儿林臻娅和4岁的小儿子林青潼。五口之家只剩他一人。

  保姆莫焕晶是惟一的逃生者。火刚点起,她就从18楼的住宅乘电梯下到1楼。这之后,她的一张照片随新闻流传开来,照片里她身穿米色短睡衣,粉色拖鞋,坐着,双手被铐在墙上,眉头紧皱,嘴唇微张,盯着民警手中塑料袋里的物品,身旁有一个装满水的纸杯。

  最终,莫焕晶承认火灾起于她放火,但声称只是为了自导自演“灭火救主”以便开口借钱,从没想到火灾会导致四人死亡。

  一氧化碳中毒不会立即致人死亡,救援是否及时可能影响生死。火灾发生在浙江省会杭州。受害者一家居住的“绿城•蓝色钱江”(下称蓝色钱江)是一处高端住宅区,宣称提供世界一流的基础设施和物业服务,但在火灾考验下,看不见的消防设施暴露出了问题。受困者报警两小时后才被发现,一度也让受害者亲属对消防部门的救援表示不满。

  究竟是什么令朱小贞和孩子们错失了所有生还的机会?案发半年,各方责任仍难以理清。迄今无论是受害者家属还是被告人律师,均未看到本次火灾的官方调查报告。

  2017年12月21日早9点,莫焕晶涉嫌放火、盗窃案开庭仅半小时,其辩护律师党琳山就以控方怠于取证、最高法院未答复他提出的指定管辖申请为由,退庭抗议。

  党琳山告诉财新记者,受害者家属要求严惩保姆莫焕晶,物业和消防部门或许想借此机会推卸责任,“但是审判不是杀一个人就完了”。

  由于党琳山退庭,法院宣布莫焕晶案延期审理。退庭事件发生后,案件陷入更换律师风波,一个多月来走向仍不明朗。

  蓝色钱江的玻璃幕墙上,被烧焦的1802室依旧扎眼,熏得黢黑的客厅空洞洞地敞着,剥落的阳台玻璃没有再装上,像“人间天堂”一道难愈的烧疤。

  最后的赌注

  莫焕晶与朱小贞都出生在1983年。莫焕晶是广东东莞人,因在家乡欠下赌债而外出打工,离异有一子;朱小贞是浙江丽水人,与丈夫林生斌从事服装生意,在杭州定居,育有三个孩子。2016年9月,朱小贞通过上海的家政中介,聘请了会开车的保姆莫焕晶。

  朱小贞一家居住的蓝色钱江小区,是以高品质产品著称的地产商绿城集团(03900.HK)一手打造的高端地产项目。蓝色钱江位于杭州钱江新城CBD核心区域,地处之江路与望江东路交叉口,与举世闻名的西湖风景区仅相距6公里。

  作为杭州最高档的豪宅,蓝色钱江目前二手房价格超过每平方米10万元。开发商称,这里的服务和设施都属“世界一流”。财新记者现场探访发现,从大门到单元楼处处设有安保门禁,院子中间设有巨大的游泳池,楼道内电梯直接入户,并装有新风系统。

  朱小贞家位于2幢1单元1802,面积300多平方米,南端的大阳台面朝钱塘江,景色极佳。这一家人在2011年左右搬进来,一直聘请保姆做饭和照看小孩。

  朱小贞的哥哥朱庆丰回忆,曾见过几次莫焕晶,清明节时也开车带她回老家,当时感觉她话不多,“闷闷的”。这个保姆刚来时,妹妹的评价则是“还好的”。火灾后,朱庆丰再次回想起莫焕晶,又觉得她当时是心事重重,“面不善,总是鬼鬼祟祟的”。

  2017年6月21日晚,莫焕晶离开林家,揣着盗取的积家手表光顾了一家典当行。她是这里的老顾客。典当了这块瑞士名表后,她拿到了3.75万元,存进了自己的银行卡里。

  回到林家的保姆房,莫焕晶将钱全充进了网络账户,用手机开始赌博。根据官方通报,到了第二天凌晨2时4分,她的账户余额仅剩0.85元,血本无归。

  输了一夜后,莫焕晶把最后的赌注押在放火上。从凌晨2时至4时许,她不停用手机搜索“打火机自爆”“沙发着火”“窗帘着火”等信息。莫焕晶后来对警方声称,她放火的目的是借钱:先放一场小火,表演舍身救主,再把火扑灭,令雇主感激,再提借钱。

  她已经没有理由再找朱小贞借钱了。从2017年3月起,她就以在老家盖房子为借口,陆续向朱小贞借了11.4万元,这些钱与她偷盗的首饰和手表典当得来的钱一起,全都投入了赌博。

  约4时55分,独自睡在书房的张先生第一次被吵醒。他家住17楼,天花板之上就是林家的书房。他回忆说,当时听到楼上传来撞击地面的声音,好像有东西坠落,还有人在拖动物品。

  张先生以为楼上在搬家,就继续入睡。但没过一会儿,睡在北面次卧的妻子跑来把他叫醒,告诉他听到了楼上有女子打电话的声音,好像在说“我们家1802着火了”。张先生不敢睡了,他赶紧叫醒父母,全家从消防楼梯逃到了楼下。

  现场勘测认定,林家的火是从4时50分许烧起来的。莫焕晶称,凌晨4时55分左右,她从保姆房来到客厅,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本书,放在布艺沙发靠背上,贴近落地窗纱帘的位置。

  落地窗打开了约1米宽的空隙,窗外是半开放式的阳台,面向钱塘江。江风灌进屋子,火很快蔓延开来。

  财新记者在火灾后的房屋内看到,林家南北通透的豪宅被烧得满目疮痍,烧毁状况南重北轻——南部的客厅、书房、主卧和衣帽间被烧尽,砖墙和钢筋龙骨全都露出;北部的厨房被烧掉了上半部分,从客厅通往次卧的小走廊上墙纸被烧得卷曲,两间次卧的门上半部分被烧毁,次卧和保姆房未过火,但都被熏黑。

  报警与救人

  莫焕晶放火后没有立刻离开。监控录像显示,她5时16分乘1801号房的业主电梯抵达1楼,与点火时间相隔超过20分钟。

  20多分钟里,莫焕晶做了什么?

  她承认,并没有提前在客厅准备好用来灭火的水桶。她辩称,原本打算先引起朱小贞的察觉,再从保姆房不露痕迹地冲出来救火。

  莫焕晶说,当纱帘变成一团火,她楞了一下就往厨房方向走过去,在厨房到洗衣房的门口,她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她把洗衣房门口的水龙头打开,随后她听到电路跳闸的声音。回到保姆房,她拿起卫生间里的水桶准备灭火,这时听到了朱小贞呼唤“阿晶,着火了,报警”,于是就把水桶放下,拿起手机走出保姆房,拨打119火警电话报警。

  作为惟一的逃生者,莫焕晶自述的救火过程无人见证,但并非无迹可寻。林家聘请的律师林杰对比了一系列通话和监控记录。他认为,莫焕晶自称的救火行为并不可信。

  接警记录显示,朱小贞于5时5分拨打110公安报警电话。在通话录音中,朱小贞身边声音嘈杂,伴有孩子的哭声。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慌乱,大喊着呼救,“快来,快来,我们家着火了”,并报了好几遍地址。

  同一份记录显示,直到5时10分,莫焕晶才拨打了119报警。

  “按照保姆的说法,朱小贞让她报警。那么,在时间顺序上,朱小贞肯定想先让保姆报警,自己可以去叫醒孩子。如果保姆及时报警的话,报警记录应该在朱小贞之前,而不应该是5分钟之后。”林杰分析。

  同样在5时10分,120急救中心给朱小贞打去电话,并被接听——120急救获得的火灾信息和电话号码来自110公安报警电话。通话录音显示,接听急救中心电话时,朱小贞尚有意识,清晰地说出了“我们就在北边的房间”,身边也有孩子的声音。

  这是朱小贞接听的最后一通电话。此时,刚报完火警的莫焕晶正在离开房屋。

  监控记录显示,5时8分,一名保安携带灭火器到达18楼;5时16分,莫焕晶与这名保安抵达1楼。这名叫杨彦军的保安告诉财新记者,他在1802的入户门口大喊“有没有人”,莫焕晶就推开大门走了出来,当时刚过5时10分。

  据莫焕晶供述,报完警后她还去救了人。她说,看到保姆房前走廊里,有林家女儿房里卫生间的窗户,她想把窗户打开,但窗户是锁住的,她就拿了个榔头,去砸窗户玻璃,但砸不开,她呼叫也没人回应,这时她听到保姆房后面传来人的声音,就拿榔头去叫人帮忙。

  但上述窗户玻璃光洁完好,看不出榔头敲打的痕迹。林杰的质疑是:“如果她有敲打窗户,由于当时朱小贞尚未昏迷,即使玻璃无法敲碎,敲击声也会令被困者察觉,从而发现这一条逃生通道。”

  财新记者在房屋内部看到,这扇窗户是竖长形,高约1.5米,距地面约0.5米,像一扇可从内侧开启的小门。从四人被发现死亡位置走进卫生间,再穿过尽头的窗户,即可到达保姆房,然后就可从消防楼梯逃生,总路线长度不足百米。

  早上6时许,有人在一楼大厅拍到了莫焕晶。照片里的她独自站在警戒线里面,面前有一名警察。她穿着米色短睡衣和粉色塑料拖鞋,齐肩长发凌乱,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拿着一个小锤。

  关闭的大门

  杨彦军向财新记者回忆,看到莫焕晶从1802室大门走出来时,手上并没有锤子。下楼前,她又折返回去,“随手”关上了1802的大门。

  根据电梯监控记录,保安杨彦军是火灾发生后第一个到达1802门外的人,也是惟一带着莫焕晶离开火场的保安。

  时至今日,莫焕晶关门的举动仍然令杨彦军印象深刻。“我真的没有记错。”他加重语气,“我当时以为是怕丢东西,但事后知道是她放的火,越想越别扭。”

  实际上,这扇被“随手”关闭的入户门,挡住了后续的救援人员。

  时间倒回十几分钟前。凌晨5点整,浓烟溢出1802大门,触发了消防通道上的感烟探测器。5时5分,消控室通知值夜班的巡逻保安李冬和杨彦军,他们随即赶到2幢1单元楼下。

  2幢1单元每层两户,共有五部电梯。1号、2号电梯为01户型的业主电梯,3号、4号电梯为02户型的业主电梯,5号为保姆电梯。

  每一层的两户中间有消防楼梯,楼梯两侧为两户的消防门,消防门内是消防通道,两部业主电梯位于其中,通道尽头为主入户门。保姆电梯则有单独的入口,且与主入户门并不相通,从而确保业主和保姆充分隔离。

  电梯监控显示,5时8分,保安李冬和杨彦军分别乘坐3号和1号电梯上楼。李冬到达18楼后,未走出电梯,就被1802门口的浓烟逼退,而杨彦军到达1801号房的消防通道后,由于烟势较轻,他走出了电梯,穿过消防楼梯,推开了对面的消防门。

  杨彦军向财新记者回忆,1802的消防楼梯已被烟灌满,他放下手上的灭火器,大喊:“有人吗?”喊了几声后,枣红色的大门打开了,他看见莫焕晶手里拿着一个小台灯走了出来。

  “她没表明身份,我以为她是户主。”杨彦军说,莫焕晶当时很着急地告诉他,家人电话打不通,屋里有三个孩子,让他快进去救人。杨彦军在消防通道的柜子上拿了一块毛巾捂住嘴,从大门往里冲,但烟太大,他钻不进去,冲了几次,只好退出来。

  “我觉得救一个是一个,就催促莫焕晶赶紧和自己下楼,但她犹豫了起来,突然要求上楼拿东西,让我等一下。”杨彦军回忆称,说话间,莫焕晶就从消防楼梯往19楼走,他自己在原地等待,但越等越着急,就在他忍不住要大喊的时候,莫焕晶下来了。

  莫焕晶为何往19楼走?杨彦军事后推测,她可能是要跑,“但是楼梯是封闭的,上去也没有别的出口能下来,就下来了”。

  莫焕晶从19楼下来后,杨彦军大声催促“赶快下去,赶紧走走走”。但莫焕晶突然说“门没有关”,就走回去,把半开的1802大门关上了。之后,莫焕晶随杨彦军回到对面的1801消防通道,乘坐业主电梯下楼。据电梯监控,当时是5时16分。

  杨彦军所讲述的经过,与莫焕晶描述的乘坐5号保姆电梯下楼出入较大。

  莫焕晶自称,敲窗户救人不成后,她从保姆门出去主动求救,喊来两个保安,之后她要求保安带她从1楼绕道去正门救火。杨彦军确认,这些细节与他见到的均不相符。“只有我一个人在楼上看到了莫焕晶。”

  当莫焕晶关起1802大门,跟随杨彦军下楼时,李冬正和其他同事爬消防楼梯上楼,他们不再打算莽撞地直冲18层。李冬拒绝了财新记者的采访请求,但他之前曾接受访谈节目《局面》采访,称自己走楼梯到16层的消防通道,打开消火栓连接好水管,通过楼梯拉到18层进行灭火。

  蓝色钱江的消防楼梯是“剪刀形”设计,消防门和保姆门间隔排列,消火栓设置在消防门内,只能通过楼梯隔层取水。

  李冬等保安费尽周折,打开用大理石门封起的16楼消火栓,接上水管,一路喷水驱散浓烟,最终到达1802门口时,他们看到的是一扇关闭的大门。

  双重阻挠

  当穿着短袖、没有丝毫防护的保安挑战浓烟时,及时赶来的消防车却被一扇上锁的铁门拦在了蓝色钱江小区外。

  据杭州市公安消防局公布的救援细节,收到报警后,辖区中队在5时11分即到达蓝色钱江小区在鲲鹏路的正门,但随后遇阻。官方发布的监控截图显示,5时15分,消防员正用无齿锯破拆一扇铁门。

  财新记者在蓝色钱江小区里看到,上述铁门设在一块草坪中间,铁门内外并没有路,草坪上还残留着车辙的印记。林家一位亲属称,那里原本被设计成消防通道,但在建设过程中成为草坪,在火灾发生之前,有人发现消防通道铁门的锁是被焊死的。

  5时17分,六名消防员通过电梯抵达16楼,随后到达1802正门口,与正对着门板冲水的保安汇合。在事后发布的答记者问中,杭州市公安消防局对此描述为,消防员在16楼设置进攻起点,在1802室入户门出水枪防止火势蔓延。此时,正门处于关闭状态。

  1802关闭的大门把消防员拦在了外面。在门前的李冬和保安队长徐然礼都留意到,消防员似乎忘了带破拆工具,所以无法破门。

  杭州消防方面否认了这一说法,称消防员携带的装备分别放置在17层和16层进攻起点层上,然后按照指挥员指令使用装备。之所以不破门,是根据现场的火灾态势,为了避免空气对流加快火势蔓延而导致火灾扩大。而且当时现场消防人员已经通过保姆房实施内攻。

  一位消防专家对财新记者分析,根据户型图,1802的入户门与保姆房门处于同一方向,不太可能形成对流。此外,他还提到,如果房屋内部是封闭的,破门的瞬间因为进入空气,大火会涌出来造成危险,但当时保姆门是开着的,破门后的危险也不会发生。

  正门处消防员用水枪喷水之际,另一队消防员从17楼的消火栓取水后,从消防楼梯进入保姆门实施了内攻。官方发布的监控截图显示,5时26分,保姆门通往厨房的通道里,已经有消防员用水枪灭火。

  但这时,水压却开始“掉链子”。

  据官方通报,5时40分,由于室内消火栓压力不足,无法对火势进行有效打击,内攻推进困难。在启动消火栓泵以及消防车加压后,水压均无明显变化。绿城物业消控室的电子记录也显示,5时40分,有人在17楼消火栓处启动消火栓泵加压的红色按钮。

  从保姆房增援内攻的一位消防员称,进入保姆房后,水枪水压不足,他只好破拆开对门1801室的保姆房,取道1801室内和正门,绕到1802的正门,利用从16楼消火栓沿楼梯铺设上来的水带再出一次枪,沿原路铺设水带返回,才能继续内攻。

  最终,进入保姆房的消防员从里面将1802正门门锁打开。

  “消防员还在商量破门的时候,突然门就开了,我身边多出了好多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保安队长徐然礼对《局面》说。徐然礼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里面有没有人?”他记得,刚从里面出来的消防员回答“没人。”

  官方否认曾有过“没人”的判断。官方通报中说,支队全勤指挥部和增援中队相继到场后,“也一直按照有人员被困的情况开展搜救和疏散工作”。

  断线的信息

  到底有没有人被困?朱小贞的好友、同样住在蓝色钱江小区2幢1单元的葛女士最初也很困惑。

  6月22日5时20分,葛女士从睡梦中被门铃叫醒,听到消控室的保安提醒楼下着火了,她就匆忙爬起来叫醒丈夫和孩子往外逃。浓烟包围了消防通道里的电梯,一家五口最后爬楼梯到顶层,翻到隔壁单元后,坐电梯下到1楼。

  成功逃生后,葛女士关掉手机的飞行模式,一条未接来电的短信提醒飞了进来,显示是在5时7分,朱小贞给她打了电话。当时已是5时30分,葛女士立刻回电过去,却已经没人接了。

  听到身旁有人说是18楼着火,葛女士紧张了起来。她看到有消防员从楼上下来找水源,就急切地询问,“有没有看到人?”她抓住了两名消防员,一人明确回答“没有”,一人说“不知道”。

  葛女士向财新记者回忆,她在现场见到了赶来的林生斌的父亲,得知还没有联系到朱小贞,她又看到了蹲在角落的保姆莫焕晶,才得知女主人和三个小孩还困在楼上。“很多邻居都觉得很奇怪,明明说有人,谁给消防员的权力说没有人?”

  同样着急的,还有迅速到达现场的120急救医生。财新记者了解到,5时5分接到朱小贞报警后,110指挥中心即把“有人被困需要救护车”的消息转给了120急救中心,5时10分,急救中心调度员给朱小贞打电话询问,朱小贞回答她被困在“最北面的房间”,但没有回答有几人被困。之后,一名急救医生随救护车被派往现场,5时33分抵达。

  然而,财新记者获得的一份通话录音显示,就在5时28分,急救中心却接到蓝色钱江消控室女员工的电话称“人已经出来了”,该女员工还称,“不太清楚”伤员人数,“因为我没在现场”“那边说让我们这边再打一个电话”。杭州市急救中心出具的一份材料也印证了这一点。财新记者联系上这位打电话的员工,对方拒绝接受采访。

  每辆救护车只能搭载一名伤员,因此掌握被困人数最为关键,但抵达现场的医务人员无法进入火场,也无法得知具体情况。直到7时左右,火被扑灭,四名被困者陆续被抬出来,急救中心才开始增派救护车。

  房内有人的消息似乎在灭火过程中断线了。实际上,现场消防员至少有两个途径得知朱小贞等人被困:其一,朱小贞报警时曾提到家里着火,表示被困,有消防专家提出,如今110、120、119都已联网,不应当信息不对称;其二,莫焕晶下楼后一直呼救,有保安看到她曾告诉消防员有人被困。

  “当时现场确实很混乱。”葛女士回忆,她看到消防员跑来跑去地找水源,保安忙活着疏散业主。

  保安舒昊冉5时18分赶到2幢1单元楼下,他走进一楼大厅,看到了杨彦军等几名保安和消防员,保姆莫焕晶蹲在柱子旁。“保姆一直喊着楼上有人,有大人还有小孩,消防员也没有停下来听,就一直往电梯里冲。”

  舒昊冉不知道消防员是否听到了保姆的呼喊,他没有把保姆的话重复给消防员。“假如听到了什么就告诉消防员,我怕担责任。领导也不在,我们又不懂,就疏忽了。”

  最后破开的次卧

  早上6点,朱庆丰得知妹妹家失火;6时5分,他在赶往现场的车上拨通了110,告诉接警员,妹妹朱小贞的家里着火了,保姆跑出来了,消防员也上楼了,但现在妹妹电话打不通。他怀疑妹妹还在楼上,希望警察通过手机定位一下她的位置。

  朱庆丰6时10分到达大楼。他告诉财新记者,当时十分混乱,保姆说妹妹没有下来,但保安告诉他“楼上没人”,行色匆匆的消防员的回答是“没有看到”。

  6点半,朱庆丰忍不住了,决定上去看看。

  他当时穿着黑色短袖,迷彩裤,跟消防员和保安进入隔壁2单元的电梯,一起上到顶层,然后翻到1单元走楼梯下来。到达1802的保姆门时是6时53分,朱庆丰拍了张照片,照片显示屋内还有明火未被扑灭。

  此前,在楼下的葛女士等多位邻居看到,起先被控制住的火焰,再次复燃,从阳台上蹿了出来。

  根据杭州市上城区政府新闻办官微“上城发布”的消息,5时54分,现场火势得到控制,6时48分,现场火灾被扑灭。官方通报中未提及火势第一次被控制的时间,只表示,“在6时8分许,因烟气集聚、温度升高,造成屋内回燃;由于室内消火栓水压不足,指挥员下令沿楼梯蜿蜒铺设水带⋯⋯6时15分许,消防员铺设水带至18楼出水,才逐渐压制火势。据监控,消防员6时2分就在南楼梯从1楼起铺设水带,6时12分水带突起显示供水。南楼梯通往18楼正门,可以推断当时正门或许已经从保姆门内攻打开。”

  朱庆丰回忆,上楼后他被拦在火场外,他问正在救火的消防员,“有没有看到人?”得到的答复依然是“还没看到”。几个卧室门破开门后,他再次询问破门的消防员,但对方称只负责破门,拒绝回答。

  朱庆丰挣脱阻拦,冲到了通往次卧的小走廊里,他透过浓烟看到,妹妹侧躺在侄女房间的床下,面朝打开的平推窗,三个孩子倒在她的腿边,四人脸被熏黑,“毛发都没烧到”。

  朱庆丰说,他要求把人抬下去抢救,但消防员说“等指示”,他“比较激动”,最后消防员采用了他的建议,把保姆房的被子打湿,裹着四个人走楼梯抬下去,监控显示,他们到达北楼梯1层是7时40分左右。

  7时10分后,杭州市急救中心连续接到几个电话,得知了被困伤员人数,其中包括110指挥中心来电。杭州市公安消防局通报称,发现被困四人的时间是“7时许”,但未提及消防员之前是否知道有人被困。

  在救护车上,朱庆丰还侥幸地认为四个人中起码还能救回一两个。然而,到医院后,四人均抢救无效,被认定为现场死亡。

  家属的追问

  尸检结论显示,朱小贞四人死因均为一氧化碳中毒。

  一氧化碳无色无味,是含碳物质燃烧不充分的产物,吸入后使血红蛋白失去携氧的能力,影响大脑皮层、心肺系统,几分钟至数十分钟内可致人昏迷,昏迷时间越长,后果越严重,最终致人死亡。可以想见,朱小贞和孩子们在两个小时的等待中,一氧化碳逐渐蚕食掉了他们全部的生命力。

  “到底是先救火还是先救人?”一名受害者家属翻开《消防法》,指出了第四十五条:公安机关消防机构统一组织和指挥火灾现场扑救,应当优先保障遇险人员的生命安全。

  对于这些质疑,杭州市公安消防局称,针对灭火救援工作,省市消防部门成立了联合调查组。但调查结论至今没有公布。

  这份调查结论或许也关乎莫焕晶的生死。2017年8月21日,检方以放火罪、盗窃罪对莫焕晶提起公诉。12月21日,杭州市中级法院公开开庭审理此案。但是,庭审仅半小时,莫焕晶的辩护律师党琳山便以控方怠于取证、最高法院未答复他一个月前提出的指定管辖申请为理由退庭抗议,审判长即宣布延期审理。

  党琳山称,公安侦查阶段,参与灭火的84位消防员中仅有2位的证言获得收集,而第一批进入火场消防员全部未录证词。他还称,自己曾申请38位证人出庭作证,其中包括五六位消防员、十几位小区保安、邻居和医生,但均被法院驳回。

  一直关注此案的中国政法大学教授何兵对财新记者分析,四名死者被困火场的两小时中,现场经历初步控制火情、回燃、再灭火的过程,令四人死亡与保姆放火的因果关系变得模糊。

  有了解蓝色钱江房间布局的人士推测,朱小贞母子居住的豪宅面积达到300多平方米,远大于一般住宅,消防员从南侧的保姆房进入,很可能忽略了通往北侧两间次卧的小走廊,产生“屋里没人”的误判,没有及时搜救;直到朱庆丰上楼提醒,消防员才意识到小走廊那边还有房间。但这种说法并没有得到官方证实。

  财新记者在现场看到,起火的客厅与四人被发现的次卧之间的走廊十分狭窄,宽度不足1米,走廊外侧墙壁曾过火,如果在火焰和浓烟的笼罩下,确有可能被忽略。

  死者家属也多次申请公开事故调查结论。2017年12月25日,林生斌再次向杭州市公安消防局提交《信息公开申请书》,要求公开省市消防部门联合调查组的调查结论、火灾扑救过程中的录音录像、起火建筑小区物业应急处置能力不足的证据等九项信息。

  2018年1月15日,杭州市公安消防局书面告知他,将延长答复期限15个工作日。

  赌博泥潭

  几个月前,党琳山去看守所会见莫焕晶,带去了她儿子的照片。这个万念俱灰的女人在他的注视下泣不成声。几年来,莫焕晶几乎没见过儿子。赌博将她的人生迅速拉到谷底。

  莫焕晶出生于1983年,东莞长安镇厦边村人,在姐妹兄弟中排老二。高中毕业后,莫焕晶在老家做小生意,2006年结婚,育有一子,业余时间打麻将消遣。2013年起,她因为“打大麻将”陆续输了10余万元,因村里的“地下六合彩”输掉20余万元,她还时常和乡亲去澳门赌博,但从未对外透露输了多少钱。

  2014年,莫焕晶开始用手机上网赌“时时彩”,同一年,因为赌博和高利贷,丈夫与他离婚。她的好友回忆,莫焕晶多次向社会人士借高利贷,“有的利息很高,10万元每月光利息就1万元”,她的偿还能力不佳,数位债主将她起诉至法院,把她挂上了失信被执行人名单。

  因不堪催债,2015年,莫焕晶离开家乡去上海打工,经中介介绍当保姆和司机。她给雇主留下的普遍印象,是“话不多,会开车,喜欢借钱和预支工资”。

  在绍兴的第一个雇主家里,莫焕晶偷盗了两瓶茅台酒,在上海的两个雇主家里,她偷盗蓝宝石戒指等首饰和几千元钱现金。据称,偷盗所得均用于赌博。

  2016年9月,莫焕晶通过中介,应聘到林家当保姆。在朱小贞的衣帽间里,她偷出了一块镶钻的法兰穆克手表,一块积家手表和一块宝格丽手表,还有白金项链、黄金项链、黄金手链、黄金耳环、小孩子的黄金手镯和吊坠若干。这些物品都被她拿去典当,获利10余万元。莫焕晶说,为了不让雇主发现首饰丢失,她还会在淘宝上购买假货用于替换。此外,她以老家盖房子的名义向朱小贞借款11.4万元。

  “都是赌博害了我,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样事情,真是天理难容,我在看守所里每天都想念他们,每天度日于(如)年,想起了我们相处的那么愉快,现在又阴阳两隔,真是罪该万死,如果我死了能让你好过一点,我真的愿意立刻去死。”莫焕晶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

  但莫焕晶的家人依然不想放弃她。她的父亲帮她委托了律师党琳山,但退庭事件后,法院认为党琳山是主动放弃辩护,给莫焕晶指定了两名法律援助律师。莫焕晶的近亲属随后发布声明,对党琳山表示支持。

  “我们希望本案能公开、公平、公正的审理,客观还原事实,厘清各方责任,该莫焕晶承担的责任,她一定要承担。”声明中写道。

  法学教授何兵有意接棒党琳山为莫焕晶辩护。他与莫焕晶的父亲签署了委托书,并在1月5日向法院提交了委托程序,但并未如愿获得辩护资格。

  反思与补救

  莫焕晶的辩护权之争仍胶着,但业界的反思与补救已开始。

  曾在绿城物业工作过的一位人士告诉财新记者,火灾发生后,他们对蓝色钱江所有的消火栓、灭火器、感烟报警器进行了排查,悄悄补填了巡查记录,许多生锈的消火栓和过期的灭火器被换掉,也维修了“不灵光”的报警器。不止蓝色钱江,按照上级要求,整个杭州的住宅小区消防设施都经历了一次隐患大排查。

  一位内部人士称,现有信息显示,起火的蓝色钱江小区建筑属于消防备案项目,申报竣工验收备案时,没有被抽中,因此也没有进行备案抽查,“难说清楚是否符合消防验收标准”。财新记者联系了绿城集团和绿城物业,对方均表示不接受采访。

  在消防救援方面,曾在武警部队服役多年的消防专家曹刚告诉财新记者,实践中,火场情况复杂多样,也难以形成规律性的认识。但在此次起火的小区内,消防通道受阻,包括在小区中央修建泳池、种树,都客观上对消防施救造成了不利影响。

  对救援的经过,曹刚认为消防部门的战斗力并非没有问题。

  “朱小贞本人已报警,消防方面应该是明知火场内有人员被困的。前方消防员的装备除了水枪水带,还配备有空气呼吸器、隔热服、避火服和先进的头盔。”曹刚说,“这场火并不大,不论存在什么客观困难,也不论采用什么评判标准,被困人员没有及时救出,都不能说灭火救援是成功的。”

  “救火先救人”的规定在《消防法》中并不含糊。具体执行过程中,《公安消防部队执勤战斗条令》第四条具体表述为:公安消防部队执行灭火与应急救援任务,应当坚持“救人第一,科学施救”的指导思想,按照“第一时间调集足够警力和有效装备,第一时间到场展开,第一时间实施救人,第一时间进行排烟降毒,第一时间控制灾情发展,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和危害”的要求,组织实施灭火与应急救援行动。

  但由于公安消防部队属于武警现役编制,短期服役者居多,面对复杂多变的火场经验不足。“消防员的职业化道路还很远。”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消防人士说。

  林生斌将朱小贞与三个孩子葬在一起,他给自己的微博取名“老婆孩子在天堂”,并声称独自承受地狱般的痛苦。“退庭事件”发生后,死者亲属心情复杂,林生斌曾第一时间谴责党琳山律师“不负责任”,但在第二天的微博中又提到,“真相越来越接近了”。

  林生斌告诉财新记者,“认同追求真相”。其律师林杰表示,只审判莫焕晶并不能结束这一切,家属不会放弃追究其他方面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