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武陵山脉中段,花垣县龙潭镇土地村芭茅寨、豆往村等多个村落,黄褐色的土地上总能看到一层灰白色细砂,而在村中河流与水井的底部,类似的细砂大量沉积,摸起来有明显的颗粒感。这是从附近矿山上的尾矿库流下来的尾砂颗粒。
花垣县隶属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下辖3乡9镇,总人口31余万,锰矿探明储量全国第二,铅锌矿全国第三,有“东方锰都”“有色金属之乡”之称。
但开矿30年,湘西花垣仍为深度贫困县。时至今日,处于产业链底层的花垣仍以有色金属矿石开采和粗加工为主,作业过程伴随着巨大的污染,更留下了积重难返的尾矿遗祸。
渗漏进地下的尾矿水
2017年12月初,财新记者在花垣走访了十多个尾矿库。其中,火焰土村位于一座矿山的山顶,半山腰即是一个巨型尾矿库,远看像一个白色的湖泊,山路上满是尾矿泥浆,漫山飘溢着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
尾矿库是指金属或非金属矿山进行矿石选别后堆存废渣的场所。在花垣县土地村芭茅寨的后山上,有前后相邻的两个尾矿库。较小的尾矿库已延伸到了路边,堤坝高出路面,库内的尾砂也快要与堤坝持平。而较大的尾矿库嵌在山谷间,白茫茫一片延伸至群山深处,一眼望不到尽头,山谷间的豁口处筑有堤坝拦截。当地村民称,该尾矿库属于花垣县天源矿业有限责任公司,专为接收附近天源矿业3000吨选矿厂的尾砂。
据官方数据,花垣县自2012年来有尾矿库98座,其中铅锌库78座,锰渣库20座,分散于5个乡镇,其中21座已完成闭库治理、9座正在闭库。花垣县安监局长姚远军告诉财新记者,目前全县正在运行的尾矿库有29座。
尾砂是选矿厂的产物,3000吨选矿厂意味着该选矿厂每天能够处理3000吨的原矿石。原矿石在选矿厂经过一级破碎机破碎,二级球磨机碾磨后变成粉末,被投入到添加了浮选药剂的浮选池中,矿石粉浮到水面,大部分岩石残渣则沉至池底,最终被排入尾砂库中。
浮选药剂按矿石品类不同分为多种,比如选铅的丁胺黑药、选锌的七水硫酸锌等。由于尾砂浆中有重金属残留和化学药剂,尾砂库是矿区的重要污染源。湘西地区属喀斯特地貌,花垣多地下溶洞,这些尾砂很容易下渗,污染地下水。
为了应对尾矿渗漏,堤坝里侧一半会铺有银白色的防渗膜,但由于堤坝高度有限,遇到雨季,尾砂容易直接从坝内溢出,甚至有溃坝、形成泥石流的风险。为防溃坝,尾矿库修建了泄洪渠。而泄洪渠往往直通地下水源地。
财新记者在芭茅寨矿山上看到,泄洪的水泥渠直接修到了山坡上一个约长5米、深1米的天然土坑边,坑内未做任何防渗漏措施。据当地村民介绍,坑内原有一个“脚掌大”的天然洞,尾砂水从这里直接排入地下。在土坑周围和底部,还能看到灰白色的尾砂沉淀。
地下水已被污染的直接证据是,从井里冒出的水和山泉水、河水都是白色的。“下大雨的时候,河里、田里都是白白的,和米汤一样。”山脚下的芭茅寨村民向财新记者介绍,即使不下雨,从天然井里冒出来的井水也透出灰白色,“洗衣洗菜都不敢用这里的水”。
村民们表示,以前这里的水是清的,鱼虾很多,还有娃娃鱼。选矿厂一建,水就变色了。2016年有人清理过一次河里和水井里的底泥,但时隔一年,尾砂又沉淀了厚厚一层,“手往下一淘,一抓一大把”。
在豆往村和龙门村,财新记者也都发现了类似的尾砂沉积。多位豆往村村民表示,2016年全村人曾去县政府上访,要求解决村中尾砂污染河道和农田的问题,最终政府给了该村第3组村民一年的补偿:耕种的农田300元/亩,不耕种的200元/亩。其他组因没有被认定有污染而未予补偿。不过,2017年到目前为止,第3组也没有获得任何补偿。
此前《北京青年报》曾报道,花垣县老王寨村民认为村子附近的五座尾矿库污染了作为水源的山泉水。2017年12月5日花垣县政府发布的关于北青报微信公众号“湘西采矿遗毒”报道相关问题的情况汇报称,2017年,花垣县投入1300多万元的县工业集中区含重金属废水处理工程加快推进,此外还投入1700多万元,完成龙潭河龙门段、猫儿河铅厂溪段治理工程,建成500吨/日污水处理站1座、2500吨/日的污水处理站2座,完成河道清淤3万多立方米。
但财新记者实地走访发现,上述龙潭湖河龙门段污水处理厂并未运行。该处理厂位于豆往村3组被尾砂污染的河道边,旁边公示牌显示,该工程由花垣县环保局负责建设,工程总投资为专项资金800万元。2017年12月6日财新记者走访发现,该污水处理厂的电表读数为3.4度;到12月10日,电表读数增加为4.4度。两次走访均未见污水厂内有工作人员。厂中有几方沉淀池,水是墨绿色的,再从处理厂围墙底部的排水口流出,直接汇入厂外的溪中。附近村民表示,该处理厂从未运行过,“就是给上面看的”。
对此,花垣县环保局局长吴文学回应财新记者称,“这是应急系统,有污水出来才要处理。”他表示,该工程2017年8月完工,刚投入运行不久,该工程主要针对尾矿库渗漏水及其污染的地下水,环保局会关注天气状况,下雨天会到现场去观察。
“现在我们逐渐在完善系统,搞视频监控。”他说,建这三个污水处理厂,是因为此处位于花垣兄弟河上游,对兄弟河水库有影响。
据豆往村村民介绍,土地村与豆往村的水井为源头水,流向下游的龙门河,最后汇流进兄弟河水库。该水库是目前花垣县城的饮用水源。花垣县还在建设两个新水库——吉辽河水库与五龙冲水库。
在建的吉辽河水库管理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财新记者,建新水库的原因是兄弟河水库周边尾砂库太多了,“尾砂都流到水里形成污染了,危害性相当大,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新建饮水工程,这里没有污染。”
据他介绍,2013年2月政府开始征地,2014年8月动工,新水库建好后将供应县城和猫儿乡、龙潭镇、团结镇。“现在的水库只能灌溉、发电用,不能喝了。听说因为吃那个水,花垣县人到长沙湘雅医院住院的比较多。”
“矿山洗尾砂的药水太多了。”他补充说。
而吴文学对财新记者表示,新水库主要是供应乡镇、矿区,新水库建成后,现有的水库将继续作为饮用水源和灌溉水源使用。
尾砂之毒
尾矿造成的污染是多方面的。尾矿库渗漏出的“用了太多药水”的尾砂,可能造成水、土壤、农作物污染;尾矿库的尾砂、运输过程中滴落的铅锌矿,风干后会带来扬尘,也可能致病。
据龙潭镇人民政府于2017年6月10日给当地村民的一份信访答复书,花垣县疾控中心为猫儿乡(含洞里村、铅厂村、太阳山村、丰塘村、老虎冲村)和龙潭镇(含土地村和李梅村)的1309名儿童进行血铅检测的结果显示,超过半数的儿童血铅超标,中度中毒104人,血铅正常的仅有574名。
花垣县政府在2017年12月5日的回应中称,2014年8月,猫儿乡洞里村部分村民反映孩子血铅超过正常值后,县疾控中心对猫儿乡洞里村和龙潭镇土地村等村庄共1309名儿童进行取样,对超标中毒的104名儿童及时送到省职业病防治院免费治疗。除少部分儿童因个体差异血铅检测结果未下降,大部分儿童血铅检测结果明显下降。
但诸多环保志愿者再次质疑,“在主要粮食作物存在铅超标的情况下,花垣县并没有在2016年后继续组织检测,大部分儿童血铅检测结果明显下降的结论没有依据。”多位土地村芭茅寨村民也告诉财新记者,村中的小孩只在2014年做过一次血铅检测。
丰塘村村民吴新(化名)的丈夫在矿上工作,一家人一直住在矿山上。“当时我们最后一批才去检查,小孩血铅浓度是最高的。邻居都笑我,你家小孩的血拿出来可以直接提炼铅了。”吴新告诉财新记者。
湘西州疾控中心于2014年11月11日出具的一份检验报告单显示,吴新年仅7岁的儿子血铅浓度达456微克/升,3岁的女儿血铅浓度达330微克/升,均远超过儿童标准值(0-99微克/升)。两个孩子都曾去长沙职业病院住院接受排铅治疗。2015年1月15日,孩子第二次抽血检测,报告单显示男孩血铅浓度为372微克/升,女孩为319微克/升。
吴新说,这几年两个孩子一直生病,抵抗力低下,男孩经查有点多动症,注意力比同龄人差很多,女孩则不长个子,“很多留在我们村的小孩也都不怎么长,十一二岁看上去跟八九岁似的”。
铅厂村一位村干部告诉财新记者,该村2014年查出来约50名儿童血铅超标,上面也曾来人对田里的水稻进行抽样、化验,但没有公布结果。他认为,村里的公路是山上的洗铅矿运输车必经之路,造成了扬尘污染。“过滤出的铅还没干就上车,虽然垫了一层薄膜,但在路上颠簸从车里洒出来,干了之后灰尘扬起来,人就呼吸进去了。”他说,“家离公路远一点的儿童超标就很少,离公路近的就多。”
洞里村的村民告诉财新记者,当时村里送去检查的儿童血铅都超标了,“不严重的就送了点口服液,严重的就去住院了。”现在每天有洒水车在村里洒两次水,“但灰尘还是很多,出去走一趟头发都是灰白的”。
村民们怀疑,导致当地癌症、结石病等高发的另一元凶,是被尾砂污染的饮用水。财新记者走访花垣县龙潭镇、团结镇、猫儿乡的多个村寨了解到,当地村民曾多次要求有关部门化验水质,但均不了了之。“十年前检查过,环保、卫生,好多部门都来过,但最后没人告诉我们检测结果。”芭茅寨村民说。
吴文学认为,尾砂不会污染饮用水。他对财新记者表示,开矿及浮选都是物理过程,尾砂中含有的重金属溶解度很小,“尾砂在水中沉淀之后,通过多年的监测,即使排出去,重金属也不超标”。
财新记者查阅权威论文获知,尾砂的毒性与其存在形态有关,残渣态的尾砂的确毒性不大,然而尾砂中也有很多以其他形态存在的重金属。吉首大学生物资源与环境科学学院朱程、马陶武等人曾发表论文《湘西河流表层沉积物重金属污染特征及其潜在生态毒性风险》,指出花垣河和峒河沉积物重金属污染主要来源于矿业生产所产生废渣和废水的点排放,在花垣河流表层沉积物中,镉、铅、锌、锰富集程度居前列;在花垣河的大多数位点,镉、铅、锌这三种重金属的生物可利用态,较大程度地超过生物不可利用态,且镉、铅和锌在所有位点极大超过必然效应浓度(PEL),“这意味着,不利的生物毒性效应将频繁发生”。
除了水污染,矿区附近村寨还存在土壤和谷物污染的情况。2017年7月,绿色和平在花垣县采集了矿区周边5个村庄的10份样本和两处非矿区的土壤和谷物样本。第三方实验室检测结果显示,矿区村庄土壤样本中,砷、镉、铅、锌四项重金属元素超标率均在80%以上,水稻样本中,砷、铅、铬元素超标,铬元素超标率为100%,铅元素最高超标6倍。
湖南农业大学博士朱佳文曾将花垣铅锌矿区土壤与湖南省土壤背景值进行比较,其博士论文《湘西花垣铅锌矿去重金属污染土壤生态修复研究》写道,矿区土壤中铅的均值含量是湖南土壤背景值的12.6-110.1倍,锌为4.5-49.3倍,镉为31.0-273.0倍。
在媒体报道花垣县尾矿污染后,据财新记者了解,国家环保部已对花垣矿业污染问题作出指示,目前花垣的所有矿业企业都已停工停产,以应对环保部和国土资源部的检查。
被掏空的富矿
从上世纪70年代起,四川省地质矿产勘查局405地质队就开始在花垣县探矿,从此改变了花垣的命运。
火焰土村村长张迷富告诉财新记者,1984年,农民种地时发现挖出来的石头“比较软”,后来地质队过来说是氧化锌,山里面有“十品矿”。衡东县的老板最早过来开厂,矿价2006年达到高点2万-3万元/吨,之后一直在跌价。
李梅村村民龙秀坤对财新记者介绍,当年李梅村贫困到靠国家救济粮度日,不知道脚下踩的是全国储量第二的铅锌矿。“当时地质队有个人就住在我们家,跟我们说这里有品位很好的矿,让我们看哪里不长草。”
上世纪80年代,在“国有民采”和“先上山后买票”的政策鼓励下,许多外地人涌上李梅村的矿山开采。《环境保护法》1989年颁布时,花垣县矿业开采历史已有10余年,《安全生产法》2002年颁布时,矿业开采已逾20余年。
李梅村村民龙秀辉也投身到了开矿浪潮。“你办不办证都可以,我当时为了保险办了作业证。”他对财新记者称,“最开始,拿着证就能去领炸药开洞。”
此时在李梅村,开采出的矿洞多为零散的小矿,而矿藏中心在辽窝洞。这是个高10米、宽10米、长200米的天然溶洞,由于其中有李梅村的备用水井,村委会一直禁止任何开采。“刚开始是开采氧化锌,都露在表面,看得到。”龙秀坤介绍,天然洞开采相比矿井开采,可以节约上百万元的开采成本。
1998年,李梅村蓄水库修好,村民决定集体开采辽窝洞,共同致富。该村村民龙秀祥向财新记者介绍,最终湘西州妇联出资,李梅村村集体占30%股份,共同开发辽窝洞。而此前两年,选矿厂已经建起来了,村集体可以完成铅锌矿的初级加工。紧接着,李梅村为选矿厂建立了尾矿库——糯米冲尾矿库,这也是目前李梅村最大的尾矿库。
当时,龙秀辉是选矿厂的车间主任。“其实我是不同意(建尾矿库)的,我们这里溶洞多而且地势高,污染范围影响大,建尾矿库不理想。”龙秀辉介绍,但是当时村支书作了决定,村民们并不知道会有污染。
他回忆说,当时排放尾砂,并没有修建任何沟渠或管道,“就是满山排,有的流到尾矿库里了,有的往山下流,有的流到溶洞里了”。
尾砂库建立初期要淹没20亩村民的土地,龙秀辉说每亩只补给村民几千块钱。此后,随着尾砂越来越多,尾矿库发生过一次溃坝,淹没面积扩大到50-60亩地,他称,村支书又低价征了这些农田,“大家不想也没办法啊,淹都淹掉了”。如今,尾矿库已经“涨到了半山腰”,有七八十米高。
溃坝后,尾矿库有了更大的库容,尾矿库周围也很快建起了更多的选矿厂。据龙秀辉回忆,1999年时,尾矿库周边大概有7个选厂,村支书向他们收排放费,“好像是40多万元一年”。村中的其他地方也建起了选厂和尾矿库,离村民居住的寨子200米左右就有一个尾矿库,且库区的地势远远高于寨子。
属于村集体的矿洞和选矿厂并没有给村民们带来想象中的财富。“在选矿厂,大家都只是领工资,钱很少的,没有什么分红。”龙秀辉说,集体矿洞的开采也并不顺利,“当时的村支书一直想将村集体矿洞私有化,联合了县里和州里的几个官员,强行作废了我们的开采证”。为此,1998年前后,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动用了炸药。
在无序开矿时代,各方力量都纠集到大山深处,想要分得一杯羹。据当地村民介绍,当时由矿石引发的打洞、盗采的冲突每天都在上演。如今,李梅村的矿山已如同“马蜂窝”,被完全掏空了。然而,村里绝大多数村民并未因矿致富,反而多地房屋出现塌陷,村民们也失去了田地,只得外出打工。
李梅村现在已经无法居住。一份有龙潭镇政府盖章确认“情况属实”、李梅村民委员会写给花垣县政府的《关于李梅矿区无序开采造成严重性的地质灾害问题情况报告》写道,人为开矿已引起“民房损坏16户”,诸如“家门外一根长约9米的水泥电杆塌陷掉进矿坑不见了”“厕所突然地基塌陷一个大坑长5米、宽4米”的地质灾害频发,“水井污染、水井经常性枯竭”,使得村民用水得不到保障。
在村民们持续上访之后,李梅村成为六个整体搬迁的村寨之一,财新记者看到李梅村搬迁地已建好了新房屋,然而并没有田地。多位村民对财新记者表示,李梅村不能住了,但新居没有田地,“怎么生活?”
遗毒治理之难
花垣县的污染过程发生于10年前,属于污染遗毒。绿色和平人士对财新记者表示,中国有约5000万亩中重度污染的耕地,大部分都跟花垣县的情况类似,“没有明确的污染主体”。
“我们没有新的尾矿库,这些年全部都是历史欠账。”吴文学对财新记者表示,花垣县这些年在努力还旧账,但很艰难。
据他介绍,花垣县自2005年起开展“锰三角”(指湖南省花垣县、重庆市秀山自治县与贵州省松桃自治县接壤处,为中国锰储藏量最为集中的地区)治理,进行矿山整治整合。2010年以后,矿山和企业都在“做减法”,从1200多个整治到204个采区,目前在逐步淘汰电解锰、电解锌和一些小的浮选厂。
整治整合后,很多矿都成了无主资产。“2008年金融危机后,好多企业都死掉、停产了,(老板)拿不出钱来,宁愿不要矿跑路了。所以政府要来埋单,而我们是深度贫困县,财力确实有限,一下子投不了这么多钱。得一步一步来。”他说。
花垣县政府表示,2009年以来,花垣县投入财政资金1.46亿元,企业投入5亿元治理尾矿库安全隐患问题。吴文学补充说,从2014年到现在,花垣县在重金属治理方面投入资金1亿多元,主要是针对水体和尾矿库的治理。接下来,治理工作将转向土壤治理。
吴文学表示,县环保局针对饮用水源的重金属含量每个月进行一次检测;在矿区,对工业企业实施监督性监测,包括在企业的排污口安装设备实时监督,但这部分工作“主要由第三方机构完成”。他表示,经过多年监测,“花垣饮用水源的数据没有什么变化”,目前锰指标已达到国家标准。
针对村民反映的土壤污染问题,吴文学介绍,花垣县虽然未对土壤进行大面积监测,但对出现问题的地区有过采样,并送到了省级部门检查。他不肯透露具体的检测结果,只表示:“有污染的,也有没污染的。像洞里村那些地方就有问题,但跟底值比超得不多。”他坦承,土壤治理这一块很难。
曾对花垣县尾矿库污染有过多年研究的一位当地生态修复专家向财新记者介绍,目前花垣县的重金属污染治理还是污染源治理,防止污染扩散。具体做法是在闭库的尾矿库上覆一层土,再在上面种植植物,被称为“覆土复绿法”。
“但这里是喀斯特地貌,土层很薄,就地取土容易对土源地的土层造成破坏,覆土需要从5米厚的土层取土;其次,迁移后的土跟当地环境存在相互适应问题。”就其在花垣县所看过的尾矿库复绿情况,效果并不好,修复后退化情况很常见。
2016年国务院印发的《土壤污染防治行动计划》规定,重金属严重超标的农田应严禁种植食用农产品。然而财新记者在老王寨村一尾砂库附近看到,一片面积约两个足球场大的菜地里种植着蔬菜,菜地边缘可以看到深色的土壤和灰白的尾砂混合在一起。当地村民表示,菜地下原是尾砂库。
在李梅村,一个废弃矿洞周围已经覆盖了土层种上了玉米。当地村民表示,此处原本堆积了许多碎矿石,一年前石堆上覆盖了土层,由于“政府没说不能种植”,缺少土地的村民将其复垦。
对此,吴文学一方面表示,花垣县尾砂库覆土层至少达到0.5米,“农作物的根系不可能有50厘米长”,覆土之后的部分农地,经专家论证“可以耕种农作物”;另一方面他表示土壤修复的复耕问题,归农业部门管理,由农业局指导农民们能不能耕种。
一位湖南当地土壤治理专家对财新记者表示,目前对矿区附近高污染田地的修复,并没有很好的方法。“对于中低浓度的污染,可用VIP法(指种植低镉品种、优化水分管理、施用生石灰的耕地治理方法),但高浓度污染没办法,现在只是考虑种棉花等不食用的作物,或玉米这种不怎么吸收重金属的作物,但是南方水田没有北方旱地的条件,要配套排水系统,所以现在没办法,只能继续种水稻。”他说,“主要是技术没达到,而且资金需求量很大。”
吴文学向财新记者表示,基层环保部门受制于资金和技术,比如重金属污染治理,“这个要按财政和环保部下拨的专项资金的用途来申报项目,如果2017年重金属这类没安排资金,你就没办法。”
“除了缺少资金,我们小县城也缺少技术和人才。我们在努力治,但有些事找不到方法。我们作为管理者进退两难,要搞好治理,技术和资金都要跟上,不然就是画饼充饥。”他说。
不仅环保部门,基层安监部门也有同样的抱怨。花垣县安监局长姚远军告诉财新记者,安监局“盯”矿区的人只有15个,要管的尾矿库却有29个。“每个月至少半个月在山上,我当局长的都经常进矿洞,在安监局这两年我熬了六个通宵。”
他介绍,旧尾矿库治理中最大的困难是资金。“从2010年,我们已投入了大概7亿元来治理尾矿库。2017年准备关6个,县里就投入了2000万元。”而花垣县2016年的财税总收入,不过7.66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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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017年12月24日,湘西花垣县土地村,五彩斑斓的尾矿库中白色部分是由选矿厂排出的尾砂,内含有重金属和化学药剂。这些尾砂很容易下渗,污染地下水。堆砌如山的尾矿库无疑是矿区重要的污染源。
02.在湘西花垣县土地村尾矿库,枯树横七竖八地倒在碧绿色的水中。
03.在土地村,尾矿库与农田只隔着一条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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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尾砂与泥土凝结成块,被流水冲刷成条纹状。
05.在湘西花垣县李梅村,村民吴志明的房屋外墙从房顶裂开至中间。因为危险不宜居住,一家人已搬走。
06.2001年,李梅村村民刘金旺48岁时在矿区被炸药炸掉了左手。最后公司赔偿他5万元。如今,他只能在选矿厂里做杂工,还有种玉米获得些许收入。
07.2017年12月25日,湘西花垣县,沈从文笔下湘西的灵山秀水,早已百孔千疮。
08.2017年12月24日,湘西花垣县土地村,平铺在尾矿库的水管俨如一双眼睛,目睹秀丽山川被污染破坏。
09.在土地村,从尾矿库流出的水经过荒地,留下一层细密的尾砂。
10.在土地村,村民的生活用水主要来自池中的地下水,池底的白色尾砂清晰可见,村民称一到下雨天,水就会变白。
11.在老王寨村,这一片原本是尾矿库,后被泥土覆盖成“农田”,用来种农作物。
12.土地村村民龙女士与丈夫日夜守着家里的地,生怕开发商再将尾砂排到地里。她家的地已被尾砂掩埋,只拿到2万元赔偿定金,还有好几万的尾款不知道该找谁要。
13.2006年,李梅村村民向政府反映村里已出现地质灾害。2014年,政府作出整体搬迁的规划,在龙潭镇修建了一片新房子。但村民认 为新房子质量有问题,加上搬迁后会失去耕地,迟迟不愿搬走。
14.随着矿山开采,李梅村能耕种的土地已经很少。为了生计,村里妇女每天都进矿洞里拣矿。
15.2017年12月25日,湘西花垣县老王寨村,尾矿库堆积如山,离村民的房屋很近。若遇到雨季,尾砂很容易直接从坝内溢出,甚至有溃坝和造成泥石流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