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霾里霾气

已经分不清雾和霾。

它们都是自天而降的怪物,却在人心里引起迥异的感受。前者是自然物,往往带给人们某种诗意;后者乃人造物,彻底败坏人的兴致。

一年冬天,我们开车路过冀中平原。

沿一条干枯肮脏的河流前行,一场大雾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世界。

那是一个白色的幽灵,停车浓雾里,时间好像停止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被裹挟进这场大雾,也不知道何时能重见天日。

荒诞感在心头盘桓良久,雾终于悄然而散,世界露出了真面目:在贫瘠的土地上,蠕动着面无表情的生灵。

霾,是近些年才侵入人们生活的。二十多年前的北京,让人害怕的还是沙尘暴。那时,一到冬季,狂风卷起漫天沙尘,它们无孔不入。施虐过后,人人灰头土脸,到处落满了土黄色的微粒,空气里洋溢着呛人的土腥气。它将暴虐一词演绎得淋漓尽致:所谓暴虐,即是你不得不接受的摧折自己生命的东西。某年元旦,我携妻前往回龙观做客,沙尘暴突然袭来,太阳蒙上了一层黄布,天昏地暗。待我们挣扎着赶到主人家里,人都旧了。

等霾成为熟人,进而登堂入室晋升为朋友后,我便跟大家一起时常怀念沙尘暴。它毕竟是农业时代的产物,来自土地,带着自然的气息。

霾张开翅膀,京城好像被熊孩子喷了一脸墨汁,脏得令人不安。它无味,却能一点点渗入肺腑,让人窒息。

冬天,只要无风,霾就披头散发凑过身子。

从前,形容一个不正派的人,往往会用一个很带劲的成语,叫做妖里妖气。如今,我觉得可以发明“霾里霾气”一词取而代之。

…………

在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国度,若执意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结局一定会不妙吧?

未必。

不合时宜,不能受惠而已,获益却是身心安宁。

跻身由人的热络而形成的喧闹,或许可以满足一丝在场的虚荣心。君不见某些肚腩滚滚的男人,自诩为江湖名士,整日被媒介掮客牵着走南闯北,用虚名换得几摞人民币而已。一个露贫显贱的人,不管他如何标榜清高,总是与名士挂不上钩的。

不合时宜,除了独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外,尚需高贵的人格与良好的修养。处世圆润,见风使舵,或可讨人喜欢,骨子里却仍是卑贱做底色。依附腐烂的伪君子如过江之鲫,鲜见刚正、清净之士,身处这样的氛围之中,心头时常泛起莫名的悲哀来。

我知道自己时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会说话的用“狷介”一词,让我有比肩魏晋风流的得意。但我深知,没有几个人真心喜欢魏晋风度,一个特立独行的异端,会令周边的君子难堪不已。

狷介者,小丑之谓也。

专栏文章《“全世界的敌人”》发表后,有几个人撇嘴道:老愚,你落伍了!本不想费口舌解释什么,但有一些朋友执意让我做答辩,就不妨念叨几句。

传统教科书认为,人类总是前进的,即使遭遇重大挫折,也属于螺旋式前进,总而言之是一直往前走。比如全球化,左派学者坚信是暂时的困境,最终仍将步入康庄大道。彼等秉持之人类大同理念,不但政治正确,而且具有致命的蛊惑力。年轻时,我都是甘愿被俘获的,我曾为欧盟的诞生与发展而雀跃,似乎依稀看见了世界的明天。欧元区此起彼伏的危机,英国脱欧,特朗普执政,世界整体右转,让我从云端坠入大地,从信空洞的理念转而服膺常识。

如果时代一直沿正确的方向前行,——我不认为存在一个正确的方向,而我背朝它特立独行,那或许真有落伍的危险。在一个群魔乱舞、极权复辟的时代,我笃信亘古就有的常识和真理,与其保持足够的距离,恐怕不能斥之为不合时宜吧?

“以邪为正”的时代主旋律搅动人心,有多少人不知所措,有多少人紧跟不舍,这正是考验每一个人本性的时刻。我选择跟内心契合的道路,我以为自己站在光明的一边,我觉得自己交出了合格的答卷。

在时间的长河里,泡沫可以喧嚣一时,但终将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