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是,有些孩子的输是注定了的。
乡下孩子的起跑线正不断后移,人还没站定已经输了
我的读书生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
当时,乡下的父母们没有起跑线的概念,我们这些小孩子自我感觉是平等和愉快地在家门口上小学,再去镇上上中学,去县城上高中,直到进了大学才知道,原来我们早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到今天依然能够感受到刚上大学的自卑和无助:只能选择最便宜的宿舍,为一份贫困资助金一遍一遍对着光亮的老师叙述自己的不幸,怎么打扮都觉得土气的自己。
2018年春天,我的孩子出生了,做足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功课后,一直想着去了解我们这个县的基础教育。
秋季开学,我走访和了解了同村的魏平根家和县城的幼儿园。
1、抛家舍田,带两个孩子租房读书的中年农民
在我们甘肃通渭马营镇李川村,孩子上学最难的要数魏平根家。他家也是村里最贫困的一户。
魏平根今年44岁,三个孩子的爸爸。女儿霞霞今年5岁,儿子伟伟3岁,最小的儿子才6个月。按过去的思维,孩子还小,没到上学年龄,还可以四处疯玩,但现在,再贫困也不能不为孩子的未来做点什么。
在放开二胎的今天,农村家庭有儿有女,一般不会生三个以上孩子。但魏平根家特殊,他妻子是个残疾人。用村民的话说“残疾人国家不给计划”。第三个孩子出生后,魏平根着急了,苦口婆心终于说动医生给妻子做了绝育手术。
魏平根妻子名叫小燕,今年才29岁,智力正常但是聋哑,还患有小儿麻痹症,四肢僵直,只能做简单的农活,因此嫁给大她15岁的魏平根。
上一辈的母亲们,从来不知道该去做孕前检查,小燕母亲在怀她六个月的时候发现了囊肿,疼痛难忍,去医院紧急手术,最终是麻药的使用彻底伤害了体内这命苦的女儿。
魏平根的老母亲72岁,同时患有心脏病、肺气肿、气管炎。平时老人闲不住,总是拼着最大的气力去干很重的农活,也从来不准备看医生,似乎随时等待着重病不起的命运。
三个幼小的孩子,残疾的妻子,苍老的母亲,这份家庭重担都落在没读过书的庄稼汉魏平根一人身上。而魏平根本人,因婴儿时期父母忙碌疏于照顾,尿液不慎入眼将眼睛损伤,现在眼睛散光特别厉害,视物不清,残疾证上定为四级残疾。
魏平根租住的院子里凌乱地种了些土豆
我们村原来有小学的,但几年前已经撤并,魏平根选择送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去距家最近的中林村中林学校。这几年,村小也都开了幼儿班,但中林学校离我们村有10公里,每天没法接送,魏平根决定为了两个孩子受教育而离家租房。留下妻子和母亲在家里照顾庄稼和最小的婴儿。
我们村总共有5个孩子是上幼儿园的年龄,一个在县城,其他两个随父母,分别在银川和上海上学,只有魏平根的两个孩子上村级幼儿班。反正终归都是要离家要租房,人总是想往高处走。但是魏平根不能不考虑到租金和学费的支出。
根据甘肃关于学前教育的政策:普通幼儿,每学期保教费不足500元的,按照保教费实际应收取金额直接免收,保教费超过500元的,直接免收500元;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幼儿,每学期保教费不足1000元,按照保教费实际应收取金额直接免收,保教费超过1000元的,直接免收1000元。中林学校的幼儿班老师说,所有学生的学费全免。魏平根家属于贫困户,自然也是全免的。所以,上中林学校是魏平根目前最正确也最经济的选择。
那天去县城办事,我顺道看了看魏平根新租的房子。
这是一户人家的老庄(方言,为四围用墙圈起来的庭院),房租一年200元。
县城幼儿园的房租和学费都高,在县城租最差的房子,一年也要2000元左右。租下这个房子,魏平根很满意,他告诉我:
“住这老庄,孩子能像在家里一样大吵大闹,我不担心会吵到别人,还可以自己种点菜,又能省下一大笔费用。”
我去串门是个中午,院子依旧显得空旷荒凉,地里蓬乱的是房东种的土豆。东西相对的两座房子,东边一座已经完全废弃,眼看着快垮塌了。魏平根租住的是西边的房子,大约30平米的屋子。
梦里的世界才是最好的吧
扫视这传统的老房子,破洞的炕,破损的炕箱,满是裂缝的瓷砖地,曾经刷白又被炉火煤烟熏黄了的墙壁,老得快垮的沙发配个咯吱摇晃的茶几,这就是两个孩子将来认字的地方了。
土炕上新铺了一层废弃的薄板隔潮,两个孩子正午睡,小胳膊小腿自由自在地扔在炕上。初秋的风已经有些猛烈,吹得窗户上紧蒙的塑料哗啦哗啦响。我发现这房子的窗户没有装玻璃,窗框上只是蒙了一层塑料。
“等天冷得受不了了,再生火炉。我想(给窗子)把塑料加厚点儿,装玻璃太贵了,再说,装玻璃的话,坏窗子也得修。”
三口人的灶具非常简单,一盆,一切菜板,一煤气灶,一锅,三双筷子三只碗。未来孩子们回忆起他们的求学生涯,会是粗枝大叶的庄稼汉爸爸做的蛋花汤泡馍馍,揪面片,拉条子。没什么蔬菜和肉类,更没有牛奶,这位爸爸只能给孩子最基本的保障,使他们不会挨饿。
临近下午上学的时间,我跟着魏平根和两个孩子一起去学校。正是秋季新开学的前几天,两个孩子对学校很生疏,很不愿意去,魏平根一手牵一个,一直送他们进教室。
村民牵着孩子上学。作者供图
教室门口,迎面遇见幼儿班唯一的老师,她开口就责怪魏平根说,两个孩子家教差。没读过书的魏平根不知道家教是个什么,只是连连谦卑地说:“孩子小不懂啥,老师想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我都听你的。”
姐弟两个一进去就挤挤挨挨坐一起,眼看着爸爸离开,两个的眼泪像小溪水流,但胆怯让他们不敢放声哭,只是一动不动紧挨着哭。
两个孩子自小在山野里跑着成长,家里虽穷,但世界明亮广阔,花香鸟语,养得他们十分调皮活泼。来到陌生地,和一群陌生的小朋友坐在一起上课,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几年,幼儿园纳入了义务教育。我们甘肃的通渭县总共有18个乡镇,332个村。据县教育局的数据,每个乡或镇都有幼儿园。全县村级小学有96所,平均三个半村有一个幼儿班。中林学校的幼儿班就是这96之一。
中林学校距离县城2公里,又靠近公路,接送学生方便,算是条件比较好的。而深山里的村幼儿班,比如距县城13公里的大河小学,上幼儿班的孩子多是跟着小学生步行上学。山路崎岖危险,家长根本不能抽身送他们上学。
中林学校的幼儿班,只有一个老师,19个孩子,从3岁到6岁不分班,不分年龄的孩子一起玩耍。老师会给孩子教唱歌跳舞。教室环境也干净整洁,有一台多媒体电脑,孩子们可以跟着屏幕上的孩子唱歌跳舞。
老师说,这个幼儿班里大都是留守儿童,因为距县城近,中林村的村民土地少,年轻的父母们外出做事,孩子留给了老人,凡是条件稍好的都直接送去县城上幼儿园。但具体问到有几个留守儿童,她也说不清,她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关心到每一个孩子。
我看眼前的十几个孩子,都胖胖的可爱,衣服干净,笑容明亮,而魏自平的两个孩子显得不够整洁和面容委屈,他们的求学生涯就是这样开始的。
中林学校幼儿园教室上课的孩子。作者供图
而魏平根哪里顾得那么多,没让孩子冻着饿着还能租房给他们上学,已经使他有点得意。刚一离开学校,他就说:“种庄稼是耽误不得的。”他为自己能孩子和生计两不误的周到安排感到满意。
魏平根花4900元钱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周末会载着两个孩子赶10公里山路,回到深山里的老家,抓紧时间干田地里的农活。眼见着这个农民已经为孩子付出了这么多,虽然他完全不懂得古人信奉的耕读持家。
秋色渐深,偶尔在村里,见到魏平根开着车载妻子去医院,载两个小孩子回家,车一经过,放出大声且高亢明亮的秦腔或歌曲,有时候嘴里还叼根烟,看上去很快乐很勤劳。
大人自有大人的精神胜利法,但是,孩子们呢,孩子们的未来呢?
2、买房门槛,限定了多少农民后代的未来
县城里有5所公立幼儿园,但是乡村的孩子不符合条件。政策已经先将乡村和城里的孩子分出了差距。
《通渭县幼儿园2018年秋季小班招生简章》里明确规定:
坚持“划片招生、相对就近”的原则,以户籍和住房为准,低龄幼儿在通渭县幼儿园片区内有户籍(不含集体户、挂靠户)和固定房产,房产主是父母或祖父母,且与父母或祖父母为同一户籍的,可报名入园。
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适龄幼儿,如有空缺学位可报名入园。
关键词是户籍和房产。
但是,乡村的家长们也在想尽一切办法让孩子上公立幼儿园。有把孩子过户给城里的亲戚的,有举债买房的,有托关系的,虽然幸运地把孩子送进了公立幼儿园的是少数。
我的朋友孙老师在县城里的中学做教师,她的儿子洋洋4岁,进了县第一幼儿园。他们一家人的户口都在乡下,幸好教师有公积金贷款,她依靠贷款在县城买房,儿子洋洋才有了进第一幼儿园的资格。孩子入园了,新房还空着未装修,一家人另外租房住。
县第一幼儿园,孩子们的生活显然要丰富得多。作者供图
自然而然,幼儿园的条件好了,跟乡村幼儿园比,收费高出很多。
以县第一幼儿园为例:
保教费
简托(中午接送):一学期800元
日托(中午不接送):一学期1200元
(根据政策,免保教费500元。所以实际简托幼儿每学期收取300元,日托幼儿每学期收取700元)。
餐费
每人每天:早餐4元。午餐6元。午点1.5元。全天11·5元。每月按22天计算,约253元。
简托幼儿预收餐费500元。
日托幼儿预收餐费1040元。
学期末核算,多退少补。
以魏平根家的情况,全部收入只有低保(二类低保,每人每月288元,目前按照5人计算,每年总共有17280元),根本上不起这样的幼儿园。
第一幼儿园约有1000个学生,而全县城乡幼儿学生总共约9500人,第一幼儿园占了县所有城乡幼儿的十分之一。学校的老师队伍也庞大,有100人左右。听说这里任教的教师基本是幼师教育专业毕业。
而分布在全县各村的96所幼儿班里的大约100位幼儿教师,基本是从小学老师直接做了幼儿教师,加上学校条件环境的差距,很多课程设置减缩到了最低限度。
洋洋的妈妈孙老师说:“在我们这个落后的小县城,像洋洋这样的孩子,早就输在起跑线上了。跟大城市比,第一幼儿园差远了,但生活在这个县城,就只能这样子。”
县城的五所公立幼儿园,只有第一幼儿园提供早餐。孙老师说,孩子喜欢吃学校的饭菜,每周每天每顿饭菜不重样,而魏平根可能终年都只会给孩子们做他的老三样:蛋花汤泡馍馍,揪面片,拉条子。
今年中秋假期的前一天,第一幼儿园的厨师特意自制了月饼,发给孩子们。洋洋回到家说起学校的月饼,还很兴奋。
在学校读绘本的孩子。作者供图
县城里的私立幼儿园们,基本是为那些不够条件上公立的乡村孩子准备的。只有学费和公立学校看齐了,教学质量参差不齐,老师的待遇也比较差。
我走访了一家县城私立幼儿园红舞鞋幼儿园,这里的教师工资待遇是:
没有教师资格证的教师每月1200元,试用期三个月阶段没有收入;
有教师资格证的教师不用试用,每月1500元。
这已经突破和接近了最低工资的底线(根据《甘肃省最低工资标准暂行规定》,通渭县最低工资每月1470元),县城里一般超市里的收银员大抵也是这个工资,而做一个幼儿教师的操心费力,只看劳动强度已经超过超市收银员。
尾声
都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是,有些孩子的输是注定了的。
已经有越来越多醒悟过来的父母们逐渐理解了有一条无形的起跑线,逐渐懂得了要拼尽全力,让孩子接受好一点的教育,尽管他们也更明白,无论怎样,那都是一场赢不了的长跑。
现在的乡村,村小关闭大潮还不见停止,上学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难,为了好一点的教育而导致的人口流动,快速加剧着乡村固有基础结构的动荡。为那看不见的“起跑线”,更多的人背井离乡,到镇上或县城租房读书,本是生在乡下的孩子,不得不在有了人生记忆之前就离开辽阔丰富的大自然,带离了家,被关到陌生的房子里去认识书本上电脑里的世界。
年轻人都奔向有工作机会的城市,被留给老辈的孩子也因为不能不接受好一点的教育尽力投奔大地方读书,乡村就这样被各种原因各种合力头也不回地抛弃。土地荒置越来越多,乡土的根不断被拔起,故乡,土地,自然,这些曾经精神上的美好依托,正以超乎想象的力量和速度瓦解着。
我也在这落后的西北小城里土生土长,并没有比针尖更大的见识和智慧。
此刻,为了不让七个月大的孩子当留守儿童,我辞掉了在城市里的工作,决定在这个连移动信号都不愿意“搭理”的乡村里陪同孩子长大。但我的思维视角始终都是自由飞翔和趋利避害的,为我的孩子的未来做出什么牺牲我都会心甘情愿和不遗余力。
此刻有浑身的力气和决心,可谁能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和魏平根比有什么相同和不同?
【注】本文涉及人物处已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