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午饭时间很早，但当小泉纯一郎(Junichiro Koizumi)把我们的见面时间约在11:30时，我知道自己遇到问题了。我们的见面地点定在了位于奢华的帝国酒店(Imperial Hotel)顶层的Aqua Lounge，他订了一个包间。由于假日的大厅里满是上了年纪的日本妇人，而小泉纯一郎的样貌与理查•基尔(Richard Gere)的酷似并未随着年龄增长而减退，我突然想到，这或许是一种明智的提前准备。
我被带到一个超大房间里，一张咖啡桌旁摆着四把矮扶手椅。我准时赴约，但令我不安的是，曾在2001-2006年间担任日本首相的小泉纯一郎显然已经在等我了。他著名的蓬松卷发一如既往，不过他没有染发，而是让头发呈现出自然的灰色。“他们说我们应该在午餐时采访，”他在用有些沙哑冷硬的声音打过招呼后说道，“但我不吃午餐。”
糟糕。当我直面我面前的选项时，我的心沉了下来：强迫一位老政治家吃饭，或者在世界美食之都东京交一篇“与FT共进午茶”。“我于2009年退出国会。从那时起，我每天吃两顿饭。早饭和晚饭。不吃午饭，”他继续说，然后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我今天没吃早饭。”
我紧张地吐出一口气。我的日语是个半吊子，目前为止小泉纯一郎让我一直很被动，我可能会栽跟头，但至少还有美食，尽管这是个鸡尾酒休息厅。背景播放着音乐。我们坐进帝国酒店的扶手椅，感受到了刻意为之的西方味道，这种1970年代的奢华现在已经在东京消失了。对于日本战后共识性政府的落幕，小泉纯一郎比任何人的贡献都大，这样的环境正好适合与他对话。
在担任日本首相期间，小泉纯一郎支持入侵伊拉克，每年参拜备受争议的靖国神社（Yasukuni Shrine，这里供奉着日本战殁者与战犯），推动了保守的民族主义，如今这成为了日本政治中最强大的力量。他力主放松管制和邮政私有化，打破了日本官僚机构的权力。与此同时，他无情地击败了执政的自民党(Liberal Democratic party)中的传统利益集团，有助于首相办公室进一步集权。小泉纯一郎在各个方面为他的门徒兼继任者——现任首相安倍晋三(Shinzo Abe)——奠定了根基。
现在小泉纯一郎有了一个新的建制派敌人：自从2011年福岛核泄漏以来，他已经成为了日本反对核能的事实领袖。日本政府称，日本剩余的核反应堆是安全的，应该重新启动；小泉纯一郎在日本各地巡回演讲，公开指责这是一个谎言。
他似乎赢得了这场争论。自福岛核灾难以来，日本57个核反应堆中只有9个重新启动，民调显示公众对核能的反对更加坚定。日本长期以来一直拥护核能，拥有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核工业之一，几乎没有其他获取本土、无碳能源的途径，但小泉纯一郎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让日本彻底摆脱核能。
菜单上来了，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这里供应虾仁三明治、牛排三明治、汉堡牛排三明治和蔬菜三明治。小泉纯一郎可能愿意吃，但似乎兴致不高。虽然已经76岁，但他身材保持很好，看起来很健康，达到日本令人印象深刻的平均寿命似乎完全没问题。他说：“我的体重几乎不变。我身上这件衬衫已经穿了15年。我15年前买的。现在一点也不紧。”这是一件修身带花押字图案的衬衫，搭配紫色领带和浅灰色西装。我和小泉纯一郎一样点了一盘什锦三明治，心里默默地向东京的餐厅老板道歉。我不安的样子让他以为我饿了，又催我要一碗火腿蔬菜汤。
除了对反核事业表现出的明显热忱，小泉纯一郎的公众形象也使他成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发言人。虽然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从政，他自己也是通过自民党机器晋升，但小泉纯一郎实际上是一名新派的日本政客：一个时髦耀眼、热爱猫王、热衷于与公众建立直接联系的标新立异的人，而不是一副西装革履、梳着地中海发型的形象。与同时代的老布什(George Bush)和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不同，小泉纯一郎发现他的名声几乎没有受到伊拉克战争的影响。日本政坛中没人能企及他的声望。
小泉纯一郎的同辈人对他对流行文化的热爱感到困惑，把他称为“怪人”——他对这一标签似乎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在政客眼中，我可能看起来很奇怪，”他表示，“但对普通人而言，政客们不都是怪人吗？只是因为我喜欢电影、歌舞伎（日本传统戏剧）、古典音乐以及猫王，我就成了怪人吗？我只是喜欢这些。”小泉纯一郎称他曾要求把日语词汇“henjin”（字面意思是“奇怪的人”）翻译成更贴切的英文，最终得到了他满意的答案。“我并不奇怪也不古怪，”他说。“我只是不同寻常。”
小泉纯一郎或许心满意足地退休了，但他37岁的儿子进次郎(Shinjiro)不但继承了他的样貌，还赢得了他在日本国会的席位，并继承了他的诸多政治手腕，以至于自民党内部的问题是，小泉进次郎何时将成为首相（而不是他会不会成为首相）。小泉纯一郎显然以自己的儿子为荣，但他并不愿意干涉他儿子的未来。“他是个成年人，所以我不会坐在这儿给他建议。进次郎是一个努力的人，他也学到了很多，这是真的。他一直在各个地区走访，探访农民，访问受灾地区。这很重要。”
进次郎从他的父亲那里学到的一个经验是严守口风。小泉纯一郎把我对困扰政府的一系列丑闻提的问题都挡了回来，尽管他单独表示，今年秋天安倍晋三将“很难”连任自民党党魁。他想谈的是核能。
“我当首相的时候，我认为我们需要核反应堆。到了2011年，也就是7年前的3月11号，我们发生了东北地方地震、海啸和福岛核反应堆的堆芯熔毁。”于是小泉纯一郎开始研究核能，并且得出结论，他被骗了。“核能支持者说核能安全、廉价并且可以提供无穷无尽的清洁能源，”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重重地捶打桌子，水杯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这都是谎言。我作为首相推广了核能。我犯了错误。”
小泉积极纠正自己的错误。他支持那些声称自己因为从福岛核事故放射性坠尘中驶过而罹患甲状腺癌的美国水手。美国国防部发现，这些水手只曾经暴露在非常小剂量的辐射中，这种原因导致的癌症需要更长时间才有可能出现。但小泉对日本“核能派”发起的激烈反对是极为有效的，令人想起过去他对邮政官僚体系发起的战争。
“他们说，如果我们关闭核反应堆，我们会遭遇断电，”在我们等待三明治的过程中，他说，“从北海道到九州，它们基本上已经被关闭7年了，但还没有断过一天电。”我认为日本是通过燃烧更多煤炭、石油和天然气来实现这一点的。而小泉的答案是可再生能源，但他似乎并不关心气候变化。我提到，日本企业正计划在英国建设核反应堆。“英国也应该退出（核能）。你们为什么要建如此危险而昂贵的东西？”
门把手在我身后喀哒一响，小泉走上前帮助侍者。我们的三明治端上来了。它们看起来糟透了。这给人一种诡异的安慰感：东京有比巴黎更好的千层酥，比那不勒斯更好的披萨，各种精致的日本料理会让美食家发出喟叹。然而，说到三明治的美味，精致和改良就变成了高风险。被切掉面包皮的三明治面包看起来又薄又干：如果是在牧师的茶会上，这些三明治肯定是最后剩在盘子里的东西。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小泉脱掉了西装。在日本以外，小泉最被人记住的是他在攻打伊拉克的“自愿联盟”(coalition of the willing)中与乔治·W·布什(George W Bush)并肩而立。日本并不能参战——《和平宪法》并不允许这种行为——但小泉把法律发挥到了极致，在美军入侵伊拉克后派出武装人员协助美国占领军。
由此导致的混乱对小泉的影响不如对布什和布莱尔的影响大，部分原因在于小泉为这场战争辩护的方式。通过武力来传播民主从来都不是日本的议程，尽管小泉的确提出伊拉克或许存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的理由一直只是一件事：美日同盟。“我们的盟友处于困境之中，他们无论如何都会采取行动。我们不支持我们的盟友是不可想象的。之后，当事情进展不顺利的时候，日本不支持我们的盟友——这是不可能的。”小泉说，“我现在依然认为我当时是正确的。”
小泉表示，美日同盟关乎日本的存续，这是唯一一件或许能阻止他参拜靖国神社的事情。“考虑到珍珠港(Pearl Harbor)事件，有这样的辩论：如果布什让我不要去参拜，我应该不去吗？因此我在一次峰会上跟布什提出了这件事。我说，‘假设一下，布什总统，即使你告诉我不要去参拜靖国神社，我还是绝对会去参拜的。’布什只是大笑着说他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
小泉坚持认为，日本首相有权参拜靖国神社。“无论是否有甲级战犯，300万日本公民丧生，那么参拜供奉着他们灵魂的靖国神社有什么奇怪的呢？”批评家们指向靖国神社附属的博物馆，该馆以带有倾向性和修正主义的态度描绘了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角色。自2013年以来，安倍晋三从务实的角度出发避免参拜靖国神社。
当我追问关于小泉主要政治遗产之一——保守主义的问题时，他有点恼火。“我是右翼吗？完全不是。安倍也不是右翼。”他说，日本的和平宪法定义了日本，这让它成为国际舞台上独一无二的国家。“我们只能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不能使用武力。不过在海外部署士兵仍然不好吗？”
他说，日本应该改善与中国的关系，但与美国的联盟是第一位的。他说：“有些人说我们应该淡化与美国的关系，并与中国做更多的事情。那是本末倒置。我们与美国的关系越好，我们与中国的关系就越好。认识到这一点至关重要。”
明仁天皇(Emperor Akihito)将于明年退位，日本正在为皇位继承做准备。在小泉的任期内，皇位继承也是一个问题。2005年，皇太子德仁(Crown Prince Naruhito)和他的妻子明显除了女儿爱子(Aiko)以外不会再有孩子了。在皇室没有其他男孩的情况下，小泉政府开始辩论修改法律，以允许女性继承皇位，结果德仁的弟弟出乎意料地有了一个男孩，于是这个想法被放弃。
尽管来自皇室的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们是自由主义者，但皇位由男性继承的古老规矩对于组成小泉以及如今安倍的执政基础的保守派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出现了严重的反对。我不会说是谁，但有人告诉我，我有多幸运。他们说：‘如果通过让女性继承皇位的法律，那么你就会被暗杀。’”即使在今天，小泉也没有就是否应该允许女性继承皇位明确表态。“我认为关于是接受女性继承皇位还是必须是男性才可以继承皇位的争论将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我认为人们正在逐渐接受女性可以继承皇位的观点。”
大约一半的三明治仍留在盘子里。显然，我们都不想吃完它们。我问小泉最近是怎么度过的。除了他发起的反核能运动以外，他还看书、看电影、睡觉和听音乐。我问，有什么推荐的吗？他推荐了百田尚树(Naoki Hyakuta)的小说《被称作海贼的男人》(A Man Called Pirate)和去年的迪士尼音乐剧《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这是一个可以概括小泉魅力的选择。许多政客会试图用这样的答案来彰显他们的聪明或冷静。但小泉不会。他喜欢一部针对小女孩的普通的迪士尼音乐剧，他不关心你的想法。
我们抢着结账——这是小泉纯一郎的“与FT共进午餐”中又一个不顺利的部分——随后他放弃了，并告诉同样不知所措的服务员，他的客人将会买单。接着他快速瞥了一眼顶层大厅以发现是否有过度热心的粉丝，随后融入了人群中。